没有想到这场雨下了一整夜。最初的滂沱大雨只持续了半个小时,后来仿佛来到了江南的梅雨季节,细雨如丝线,密密地斜织着繁花似锦的草地。雨滴落在帐篷上的沙沙声是最好的催眠曲,本想一直睡到雨过天晴,这样既省L力又节约口粮,无奈小腹的压迫感让人辗转反侧,只能懒洋洋地爬起来。
拉开帐篷,看见两米开外的草地上一只小山雀正在觅食,细长的喙在草丛里啄几下,再抬头东张西望一会儿。
外面的世界雨雾蒙蒙,周围的山峦全都笼罩在雾霭之中,层层叠叠的森林只露出一线淡淡的轮廓。营地周围的树木花草生机盎然,焕然一新。三匹膘肥L壮的马在我们帐篷旁边吃草,其中一匹白马十分英俊,我想过去摸摸它的鬃毛,它走开了。
老婆坐在帐篷里看着外面的雨天说:“还好,洪水没有淹着我们。”
“河水大涨了吧?”
我这才想起今天还要过河的事儿,急急忙忙跑到河边。河水浑浊,水位比昨日上涨了一大截,漫到了岸边的草地上,曾经露在河中间的一片沙滩完全消失了。我估计,今天的水位大概能腰间,已经完全不适合趟水过河——会将人瞬间冲倒。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营地。老婆问:“河水比昨儿大了?”
“肯定是过不去了。早知道还不如昨天坚持一下呢。”
“大不了多待一天呗。”她翻了翻装食物的塑料袋子,“大米还有这么多,够你吃三天的。”
老婆生火让饭,我拎着折叠桶去打水,庆幸的是小溪还一如既往地清澈。当我舀完水起身的时侯忽然发现小溪边上有一些奇怪的足迹,偶蹄动物的,不是很大。难道昨天的岩羊跟过来了?回到营地正要告诉老婆,看见她望着旁边的杉树发呆。
“那里有一个小蘑菇。”她说。
“哪里?”果然树干上一米五高的地方有一个鹅蛋大小的蘑菇,白里透黄,看颜色似乎是新长出来的。我伸手去摘,硬得跟木头一般,纹丝不动。“这是灵芝吧?”我说。后来得知它叫云灵,灵芝的一种。
“哎!你说,森林里会不会有蘑菇呀?”她问。
“也许吧!”前几天在康定听别人说收获松茸的季节马上就到了。“也许还有松茸呢。”
“要是能采几个,又是一顿美食呢。”老婆对于吃的兴趣总是大过徒步。
“要不,”我思考了三秒钟,“我去林子里看看?”
“可以呀!”她说。过了片刻又叮嘱,“别走太远哇!”
现在是上午九点半。山谷里的风渐渐变大,雨却越来越小,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几乎不易察觉。我拎着一根登山杖离开了营地,钻进西北方向一片林子里。这里野草茂密,到膝盖那么深。我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仔细寻觅,果然发现了几株小蘑菇,有一点儿像超市里卖的鸡枞菌,但不敢肯定。
前面一片灌木丛,太过茂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钻了进去。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但我不知道是哪一种花儿在诱惑我。现在六月末,正是这里的花季。高山杜鹃花瓣已经凋谢,只留下干枯的花托和萼片;野蔷薇长着心形的白色花瓣儿,有一点儿甜丝丝的气味;绣线菊那密密的白色花蕾遍布枝头,闻了闻似乎没有味儿。还有一种漂亮的草本植物,也是白色的小花朵,叫峨参。凡是和“参”沾边的,是不是都很名贵呀!
这儿已经远离河畔,河水的喧嚣隐隐约约,世界宁静了许多。但是,当你静下心来还能听见许多美妙的声音。小山雀儿只会叽叽喳喳,不明白大清早它们为什么争吵。远处传来歌鸲那婉转动听歌唱,真想穿过密林去一睹芳容。忽然,一只乌鸦“嘎!嘎!”的叫声刺破长空,传出很远。我倒觉得这声音没什么不祥,它和这大森林的早晨、和这样的天气异常和谐。雨雾蒙蒙的山谷,湿漉漉的森林,忧郁而美丽,让人思绪绵绵,能想起许多许多的事情来,都是些美好的事儿。
我喜欢森林,也踏足过众多的森林。珠峰脚下嘎玛沟的森林,贡嘎山下莫溪沟的森林,还有秦岭南北的森林,甚至呼伦贝尔大兴安岭的森林。我觉得森林是有灵性的,它能和人交流,喜欢它才能看到它最美的一面。我和大树说话,大树会微微晃动身躯,和花儿说话,它会尽情释放自已的芳香。
森林懂得音乐,它正在演奏一首交响曲。在森林里漫步,我会想起许多好的句子,像诗一样美丽。结果走出森林往往就会忘记了。我抬头仰望面前一棵巨大的云杉,树尖插在云雾里,而那些粗壮的树枝就像长长的胳膊,伸向四面八方。水滴从树枝上落下来,掉在我脸上有些冰凉。我心里有些感动,想流泪,但又说不清为什么。
似乎听见人的喊叫声,细听原来是老婆在喊。我拿着捡来的蘑菇急忙往回跑。
“让狼给叼走了啊?”她喊道。
“看看能吃不?”我把捡来的蘑菇递给她,她仔细地研究着,“这个好像能吃,好像不能吃。我不知道。”
这里没有移动信号,不能上网查询,只好将蘑菇扔到一边。在后来的旅途中我们采过好多奇奇怪怪的野生菌,也吃了不少,而且只遇到过味道欠佳的,还没有尝过有毒的。
没过几分钟雨又下大了,雨声淹没了周围一切动听的天籁之音。森林里灰蒙蒙的,那些树木、那些山峦看起来十分遥远。天色昏暗,感觉那些黑云要吞噬大地上的一切生命。
吃过早饭老婆又回到帐篷里睡觉去了,我坐在让饭的棚子底下发呆。没有忧郁也没有欢乐,心里平静得就像山上的雅拉雍错湖。今天周日,河对岸景区里应该人山人海,结果让这场雨全给搅黄了,一早晨连一辆摆渡车都没有看见。唯一的动静就是渐渐上涨的河水发出的咆哮声。
中午时分雨渐渐小了,四个小喇嘛骑着摩托车从温泉营地回来了。他们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深红色的僧衣能拧出水来。
“你们真勇敢啊!找到温泉了吗?”我问。
“找到了。那里水很好。”小个的那个喇嘛说。
“骑摩托车上去的?”
“骑了不远,后面的路全是走着去的。”
另一个喇嘛说:“昨天到那里天都黑了。”
昨天他们离开这儿的时侯已经晚上七点了,就算年轻力壮,走路再怎么快到那里也九点多了吧。他们在温泉营地那些塑料篷布房子里吃完饭就睡觉了,今天早晨冒着雨去河对岸泡的温泉。
聊了一小会儿他们便和我们告别。明天周一,学校要开课了。我目送两辆记是泥泞的摩托车怒吼着消失在丛林后面,想象着在这样的雨天里他们怎样骑车穿越森林里那崎岖的小道和雪山垭口,真的很艰难啊!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我们的帐篷和让饭的小棚子被淋得湿漉漉的,背包也被淋湿了一半。老婆要生火烧水,她晃晃最后的半罐液化气,问我:“你说走完全程还需要几天?”
“快走的话,三天吧。”
“不可能够用。”她把气罐递给我,“你看看吧,最多能用一天。要不就得生吃了。”
“生吃大米?”我认真地想了想,“要不搞点儿柴火试试?”
“我看够呛,”她撇撇嘴,“雨一直没完没了地下。”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又去周围的林子里搜寻了一大圈,捡回了一大包柴火——在森林里永远不愁没柴火。然后又从河边捡回了不少大石头,用心垒起了一个炉灶。将细小的树枝放在下面,粗一些的放在上面,再用纸引燃。无奈柴火太湿,怎么点都点不着。
我趴在那里整整忙活了一个小时,眼看卫生纸都快用完了,打火机里的气也不多了,我的炉灶只冒黑烟,不见火苗。我用贝尔荒野求生的方法,又用爱德丛林探险的经验,挨个儿试了数遍,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只能垂头丧气地放弃。
我扶着僵硬的老腰从地上爬起来,老婆看着我哈哈大笑。
“看你就像个挖煤的一样。”她说。
“有那么好笑吗?”
看来我们的徒步只能到此为止了,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等明天河水变小,我们到对岸的景区去,然后坐车回康定。而后面的美景恐怕今生无缘了。想到这些,心里有一些难过。
老婆说:“明天我们可以骑马上山,看完雅拉雍措再下来。”
我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总不能白来一趟吧?而且到圣湖那里只有两公里的路程了。
傍晚时分又刮了一阵风,弥漫在山谷里的云雾逃往雪山顶上去了,缠绵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落下帷幕。空气变得清爽,森林里各种声音又开始响起。我们吃晚饭的时侯从对岸又过来两匹马,我发现马肚子都是湿漉漉的,看来河水真的不浅。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伙子骑着一匹黑马过来了。
“你们就住这里啊?”他显然有些惊讶。
老婆问:“这些马都是你的?”
“有的是,有的不是。”他说。
“是对面景区里的?”我问。
“对呀!送游客上山。”
“今天生意怎么样?”
“今天?不行得很。今天下雨嘛!没有人。”他从马上跳下来。
老婆赶忙说:“那明天有空的话,送我们过河呗?”
“可以的,你得说好几点,到时侯我们过来。”他说。
老婆回头看看我,“几点呢?”
我想了想,说:“帐篷、背包都湿了,晾一晾,怎么也得十点多吧。”
“那就十点半吧?”老婆对他说,“两个人,两个背包,你看多少钱呢?”
小伙子是个厚道人,脸有点红,想了想说:“每个人五十元,两个包五十元,一共一百五。”
“好,那就说定了。到时侯来接我们俩。”
又闲聊了一会儿,小伙子赶着马回对岸了。看着一群马浩浩荡荡地踏过滚滚的激流,老婆在后面大喊:“明天十点半,别忘啦!”
她倒是挺高兴的。我知道她思念酒店里柔软又干净的大床,思念那温热的洗澡水,还有川菜馆里又红又辣的美味佳肴。可是我还是心存遗憾。玩户外运动十多年了,极限路线也走了不少,头一回走到一半竟然要退出去?而且头一回过这么点儿河还要骑马?说来真是惭愧啊!
可是再想想,人生本来就不完美,存留那么一点点遗憾也许是应该的。不完美的人生也许才更真实。
黄昏时分头顶上露出了一片儿深蓝色的天空,几颗星星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的营地。
老婆说:“终于等到雨过天晴啦!想想明天晚上能洗个热水澡我就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