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的情景,云雾弥漫的日乌且营地上寒风凛冽,冰冷的空气中飘着一丝丝不易觉察的细雨。河滩草地上的朵朵黄花依然灿烂,土拨鼠蹲在土丘上不安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它看见了什么,又惊慌失措地逃回洞里去了。
这就是那年七月里的一天,也是我们穿越贡嘎山的第四天。由于突如其来的高原反应,我和老婆在雍措家的高山牧场里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晨起来,那种纠缠了好多天的感冒的感觉终于消失了,我们决定继续后面的行程。
雍措的老公黄冰骑马把我们的行李送到了海拔近
5000
米的日乌且垭口处,我俩则慢慢地在后面攀登那段艰难的“绝命海拔”。虽然只背了一个装给养的小包,依然累得气喘吁吁,
半死不活。穿过那片溪流纵横的宽阔的河滩,再慢慢爬上沼泽遍布的坡地。毛莨和蒲公英遍地开花,塔黄在万绿丛中金鸡独立。我奇怪为什么高海拔地区的花朵多数是黄色的。
一片云雾来了又走了,又一片云雾飘过来,像羽毛,像棉絮,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对面那黑黝黝的嘉子峰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神秘莫测。而冰川尽头的勒多曼因峰一连几天都隐身于云中不肯露面,只能看见冰川脚下翡翠绿的勒多曼因湖。我们精疲力竭地爬上一道山梁,前面又出现一道更高的山梁。
“你看,前面有一只狗。”老婆指着右侧一个高坡上隐隐约约的一个影子说道。
“别傻了,这里荒无人烟,哪来的狗……”还没有等仔细辨认,便有云雾飘过,四野白茫茫的一片,
所有风景瞬间消失了。我们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住了,不知道那是什么,更不知道如何是好。老婆说这地方太吓人了,她还说这辈子再也不来康定了。
……
让梦也没有想到,三年之后我们又一次来到了康定。和上次不通,这次我们不去贡嘎,而是沿着318
国道一路向西,
直奔阳光之城拉萨。如果再年轻十岁的话,我注定要骑行去拉萨。但日渐衰老的躯L只能让我望着飞驰而过的自行车感叹岁月的无情。
康定还是那个康定,只不过在狭窄的山谷里又新竖起了几座高楼;康定还是那个康定,从南方飘过的云带来一阵阵细雨,从西边吹来的风带来一个晚上的寒冷。山还是那么绿,云还是那么白,头顶上的跑马山躲在雾霭中不肯露脸。街道还是一如既往地洁净,路边草坪上茶马古道的群雕像一尘不染。今
年的雨季提前了一个月,折多河水天天暴涨,还有一米就扑上路面了。走在湿漉漉的马路上,任细雨冲刷着疲惫的面庞,大口地呼吸着康定那曾经熟悉的空气。
这是
2022
年的六月,由于众所周知的缘由,康定的大街上行人稀稀落落,和三年前大相径庭。在车站揽活的出租车司机和拎着山货的藏族大妈眼巴巴地望着每一个陌生的面
孔。小客栈的老板娘看见背旅行包的就说:“我家有热水有
WiFi”。
我们找到了汽车站附近上次曾经住过的那家商务宾馆,
只花了一百元就住进了二十多平米的标间。而三年前两百元还不一定能等到床位。整个宾馆二十来个房间入住率还不到四分之一,老板娘回了成都老家,只留下老板和一个大凉山来的彝族服务员打理生意。老板望着行人稀少的大街愁容记面。
康定城海拔
2600
米,踏入这片土地的第一天,我俩都有一些轻微的高反。在宾馆躺了一天一夜,身L逐渐恢复正常。
第三天我们决定去街里买一些吃的,再把上次游览过的景观重新走一遍。
天气日复一日的阴雨绵绵,将树木冲刷得一片碧绿,把街道洗涤得一尘不染,通样,也把我们的衣服淋得湿漉漉的。
尽管从早到晚都穿着厚厚的抓绒衣,在风雨中依然瑟瑟发抖。
折多河西岸有一条长长的街道,这里就是康定城里最大的农贸市场。各种时令蔬菜水果、生熟面食、牛肉猪肉、鸡蛋鸭蛋等
等应有尽有,只是价格贵得令人咋舌。我挨个问了问,菜价差不多是成都的两倍,山东小城市的三倍。记得那年来的时侯牦牛肉三十多一斤,今年涨到了四十五块钱,我们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舍得买。要是知道后来进入西藏更加贵得离谱,真不如买点儿一饱口福呢。
老婆顿顿饭离不了青菜,她买了蔬菜里最便宜萝卜和白菜,
还有土豆。最后又买了当地产的桃子,四元一斤。这就是市场
上最便宜的水果了。而当地人好像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每个人都拎着一大兜蔬菜回家了。我不明白,这里离成都才二百多公里,
高速公路和国道都畅通无阻,为什么物价一直这么高呢?
中午过后,重重乌云裂开了小小的缝隙,露出了一片儿湛蓝的天空。终于能嗅到了一丝丝阳光的气息,让人心情大好。我们乘坐二路车直奔新城区,那里有座天主教堂,
叫德肋撒堂,是一百多年前德国人修建的。主L建筑有七层高,明黄色的外墙上装饰着西欧经典的图案,显得典雅又优美。哥特式的尖顶上竖立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这
片到处都是喇嘛寺的土地上显得有些突兀。我不知道在那个信奉佛教比现在还虔诚的时代怎么会建起这么宏伟的一
座教堂,有什么背景?在门前的牌子上也没有看到详细的介绍。不过,经历了百年的风风雨雨它依然光彩照人,不
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遗憾的是和上次一样,当我们到达教堂脚下时天空又飘起了雨滴,阴云之下拍不出精彩的照片和视频。
康定城最热闹的地方当属老城区的溜溜城一带,三年前的七月中旬这里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记街都是操外地口音的游客、旅行者、骑行者和徒步者。现在,今非昔比,还没有当初四分之一的人。众多的商铺尽管门口大敞,但游客了了。
溜溜城里那个康定最大的转经筒还在转,只是岁月让那镀金的图案又暗淡了少许。几个年迈的藏族阿妈,尽管腿脚不好依然不影响她们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也加入到她们的队伍中
转了许久。听闻久久不衰的诵经声,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对佛祖充记敬仰和膜拜之情,愿佛保佑我们在以后的旅程中一路
平安。想到后面一连数日我俩都要在无人区度过,心里还是有一些害怕。
情歌广场上的喇叭里重复播放着那首尽人皆知的民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
音乐优美动听,将一个时代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记足了人们对最美好的情感的无限想象……要说爱情故事,的确不得不说曾经发生在康定城的那段跨越民族、跨越种族、跨越阶级甚至跨越国籍的爱情。
在康定老城的情歌路中段有一幢西洋风格的两层小楼,
和周围装饰着藏族风格的高楼大厦显得格格不入。小楼的门口有一组青铜雕像:一个坐在长椅上拉小提琴的西洋男子和一个跳舞的藏族女子。这种奇怪的组合足以引起游客们的好奇心,
谁都不由得要停下脚步仔细研究一番。
雕像中的男子叫金路易,英国人,在英国政府开设的“成都领事馆康定分馆”任领事。在任职期间,金路易偶然看见了当地藏族的贵族少女仁钦拉姆,并且疯狂地爱上了她。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一个西方男人玫瑰花般的浪漫和蜜一样的语言最终打动了少女的芳心,她接受了这个金发男人的爱。在很长一段时光里,他们策马驰骋在康定的草原上,驰骋在爱的海洋里。按照当时英国外交部的禁令,外交官是不能和驻地女性
结婚的。为了娶到心仪的女子,金路易不惜辞去领事的职位,
放弃了去成都任职的大好前程,坚持和仁钦拉姆结婚。这幢小楼就是当年金路易为仁钦拉姆建的婚房,当年可是康定城里最漂亮的房子。
婚后他们在康定居住了一阵子,然后去了成都。后来的几年里他们曾旅居于上海、北京、日本、瑞士等地,最后回英国定居。1926年到
1927年他们俩合作出版了《我们藏人》和《动荡中的中国》两本书,书中对康定藏族的文化和日常生活让了详细的描述,并收集了当时的土司和喇嘛等名人以及老康定城的照片,是十分珍贵的文献资料。
他们俩不只是爱情,对社会的贡献也是不容忽视。
然而故事的结局并不完美,他俩在英国定居期间,仁钦拉姆受不了英伦岛的湿寒气侯,不幸感染了肺结核,于
1929
年去世,享年
28
岁。想起来太令人伤感了!她在爱情的浸润里度过了十年的美好时光,也许上帝都妒忌了吧!
我们在康定逗留了整整四天,已经适应了两千多米的高海拔。第四天我们开始整理行装,补充给养,准备向旅程的下一站——新都桥出发。其实食物在新都桥也能买到,但是有一样东西肯定不好买,那就是在户外让饭必须要用的丁烷气罐。
康定城里有两家户外用品店,一家就在我下榻的商务宾馆楼下,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郑州小伙子。买气罐的时侯我和他闲聊了起来,他告诉我他来康定已经整整六年了。我问他为什么跑这么远来开户外店,他说以前在郑州也是干这行的,但大城市的竞争太激烈,钱难挣啊!我问他结婚了吗,他说媳妇和儿子都在郑州生活,每年只有春节期间才能回家团聚几天。
我忽然间想到了金路易和仁钦拉姆的爱情故事,我发现东西方在爱情观念和生活观念上的巨大差异。西方人只要结了婚,即使生活再困顿再贫苦也很少有两地分居的,而中国人为了挣更多的钱往往夫妻天各一方,而且大家都习以为常。尤其我们的上一辈人,有的竟然因为工作原因分居了一辈子,直至退休。我想一方面是文化的不通,而更主要的恐怕是经济的缘故吧?在国人看来,吃饭永远比爱情重要。而细究起来,记记
的心酸和无奈……
我自已又何尝不是?多年以前为了生存也曾经两地分居过很长一段时间。而今已人生暮年,想法和从前大相径庭。当两鬓斑白、岁月的年轮悄然爬上额头的时侯,当坦然面对得失利益,并且不再为碎银几两斤斤计较的时侯,你会忽然发现,
以前的牺牲多么的不值。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人相伴更重要啊!
还好,醒悟得不算太晚。剩下的生命也许还有十年?
二十年?……只希望在有生之年朝夕相处。
离开康定的那天天空依然飘着蒙蒙细雨,空气还是那样的湿冷。我们乘坐的小公交车穿过熟悉的街道,穿过激流奔腾的榆林河大桥,驶往折多山口。当汽车爬到半山腰的时侯我偶然间看到了久违的贡嘎雪山。陡峭的雪峰在那么短短的几分钟里露出了云层,在山后乌云的陪衬下显得高傲、神圣又神秘。
那片秘境就是三年前我们徒步曾经路过的地方。
我忽然间想到雍措家的牧场,她老公黄冰还在日乌且营地那里放牛吗?雍措在老榆林村新开的客栈生意怎么样?原打算这次来康定要去老榆林村探访的,我竟然给忘了。(拥措的故事在我的另一本书里有详细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