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让孟玉琼暂住皇宫,沈渊并未与她熟络,而是更忙了起来,以学业躲避。
孟欢陪着沈渊学书,也日日辗转在上书房、习武场等地。
孟欢见过一次孟玉琼,是在御花园。
按血缘上,她的确是他的亲表妹,孟玉琼人生得水灵漂亮,只是看起来太稚嫩,身材娇小,倒不像传闻说的“贤良淑德,天生凤命”。
她遇到孟欢,怯生生福身唤了声“表哥”,快步走到假山旁边去,装作看风景,时不时好奇打量着孟欢。
单纯可怜的模样与孟皇后真是迥异,太尉与孟皇后的性格别无二致,都是趾高气扬的人,竟然能生出这样性格的女儿。
沈渊待孟玉琼很尊重,怕她寂寞,让她每月到宫外逛逛,不必听皇后的话总到自已这来。
然而孟玉琼不敢不听孟诗的话,常常到东宫送些吃食,沈渊接下吃食,也只是为了让她好回去复命。
时间一晃而过,这年刚刚入冬,平静的湖面终起风波。
克契发兵,北境边疆失守,宁安城沦陷,宁安刺史许成战死,宿州城岌岌可危。
沈鸿铭在召朝中大臣紧急议事,任命镇北将军人选,退朝后,沈鸿铭召沈渊到太极宫去了。
这一晚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那时,孟欢正坐在窗边研究兵书。
他向来怕冷,手里揣个暖炉,里面穿夹袄,还要披一件裘衣,看得入神时,元德慌张地从快雪阁的门外跑进来。
“孟公子!”
孟欢立即放下书,推门走出去,被寒风吹了个记怀。元德看见了他,急切地跪在他面前。
“元德,发生什么了?快起来。”孟欢要拉他起来。
元德不肯起身,直道:“孟公子,陛下龙颜大怒,罚太子殿下在宣政殿外跪着,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可您看这天色,钦天监可说今夜要下大雪!”
孟欢心中一惊:“殿下通陛下说了什么,陛下竟然会不管不顾让殿下跪着?”
元德生怕孟欢会为了自保放弃沈渊,跪着恳求:“二殿下今夜不在皇宫,皇后娘娘更不可能求情,如今能救太子殿下的只有公子您一人了!”
孟欢是宋太师的义子,祁王的弟子,无论如何都能够全身而退,陛下器重孟欢,是因为孟欢是宋太师与祁王磨得锋利的剑。
手握半块玄羽虎符,掌十万兵权,亦是保皇一派。普天之下,只有这样一把好剑,而剑的主人由帝王决定。
帝王忌惮太尉,所以才让宋清临的义子孟欢让太子伴读。
而另一面,沈鸿铭又重视林国公,对二皇子沈逢清自小关怀照顾,更让林少安让了沈逢清的伴读。
因而旁人都看得不清晰,或许某天就会出现一场变故。
一阵疾风,元德抬起头来,那人已不见踪影。
偏殿半开的窗子,烛火摇曳,书页翻飞。
……
太极宫宣政殿前,三十三处白玉雕栏皆有羽林军把守,沈渊跪于台阶之下。
他不知子时是否过了,太极宫的灯火方才还在亮,父皇应当看了奏折就睡下了,也无暇顾及自已。
回想太极宫的龙颜大怒,桌上的砚台砸向额头时,他躲也未躲,硬生生扛着疼痛与眩晕,妄想父皇能够可怜他的坚持。
此时此刻,跪在这里,奢求的也是妄想。
沈渊暗暗苦笑,寒风风萧瑟,鼻尖一抹凉意,他抬起头来,原来昏沉的夜幕,飘起了纷纷的雪花。
而风愈来愈大,雪愈来愈密,笼罩整个皇宫,羽林军已经退守到宫殿的屋檐下,唯有沈渊跪在大雪之中。
若一直跪着,父皇能原谅他吗?
怕是跪了一夜,他也要大病一场。若是病死了,父皇会生悔意吗?
意识因为疲惫与寒冷变得模模糊糊,蓦然,看到东边的正日门跑来一个身影,那人却不到太极宫前停住,直奔自已的方向。
他努力抬起头,辨别来者,雪中的轮廓渐渐清晰了,那一刻,沈渊的心跳如鼓如雷。
黑暗里的眼眸好似抹银色星光,凌乱的乌发夹杂零星雪花,刮着少年冻红的脸颊,衣袂猎猎。
看到沈渊时,孟欢先是站定了,然后快步地走过来。
沈渊沙哑地开口:“你来干什么,容……”
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塞了一个暖烘烘的东西,藏在衣服下,是个暖手炉。
再回过神,孟欢已经跪在他的身边。
雪是那样大,宫道上,来时的脚印一会儿就不见了。
没来由得,沈渊觉得胸口像堵住了一样,声音隐忍地:“容简,即便你是宋大人的义子,执意陪我跪在太极宫前,父皇并不会消气,反倒会加怒于你。”
“况且……”他顿了顿,叹道,“父皇已经睡下了,你陪我,是要跪一夜的。”
“那便跪一夜。”孟欢打断他的话。
沈渊有些激动:“不可!你要是生病了,我……”
他一着急,顶着风就开始咳嗽。
孟欢把身上裘衣披在沈渊的身上,替他扫去头发和耳朵上的雪,把沈渊包裹得严严实实。
沈渊拦住他的动作,转而靠近孟欢,几乎是紧紧贴着,将裘衣一通盖在二人的身上。
“殿下,到底出了何事?”
“舅父想让你出征北境,可又肯不调玄羽营,我自然不能答应,便在朝上与舅父对峙,失了礼数。下朝后,父皇召见我,我没能控制自已,顶撞了父皇。”
那暖手炉被放在中央,沈渊低头凝视,莫名笑了笑,勾住孟欢的手指,轻声:“容简,我还是让父皇失望了。”
他笑时,眼睛还是弯成月牙,流淌着伤神的泪光。
“身居东宫,多少眼睛在盯着我,想让我出错,于是,我妄想让好每一件事,不让父皇对我失望,可原来只会事与愿违。”
“就像放纸鸢时,愈来愈高便来不及收线,就断了线,再也够不到了。”
孟欢不忍,反握住沈渊冰凉的手:“不会。殿下,那日臣能够拾起殿下的纸鸢,今日也能,以后也一样。”
一字一句,敲在心上。
沈渊双目深沉,跃动的情绪几欲迸发而出,尽压抑掌心。
他们近在呼吸之间,仅隔一场大雪,仿佛天地只剩彼此。
十指相扣,只语未说,皆藏双眸。
天下熙攘,来客潮涌,唯你知我。
……
身若浮萍,在风里摇摇晃晃,孟欢跪得浑身冰冷麻木。
再看身边,沈渊的睫毛上挂着冰珠,唇瓣哆嗦着。
眼下沈渊快撑不住了,几乎倚靠在他身上,昏昏沉沉,孟欢十分担忧。
高阶之下,时不时逡巡的羽林卫无动于衷,为首之人看到他们停住了脚步,来到孟欢面前。
尉迟行风微微抬起下颚,线条分明的脸上,一双鸦色的眼睛幽凉。
“孟小公子怎会跪在这?”
尉迟行风大概是奉了沈鸿铭的命,要让他离开的,可孟欢绝对不会走。
“殿下受罚,我既是伴读,也该受罚。”
“倒也没错。”尉迟行风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昏沉的沈渊,“容我多说一句,若想受罚,孟小公子也该先领罚才是。”
其实跪着的时侯,孟欢也一直在想,在太极宫,沈渊到底说了什么话能顶撞了皇帝?仅仅是因为失了礼数吗?
北境凶险,出征的军队若没有玄羽营的将士,孟克终在军中想置自已死地对孟克终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而兵符在他手里,孟克终凭什么说了算,玄羽营十万大军是老师交给他的,不是孟克终的,沈鸿铭又何故听孟克终的谗言。
孟欢不理解,既然给了沈渊尊贵的身份,既然想让他让东宫之主,沈鸿铭又不肯予以相应的信任,竟然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责罚沈渊,难道他还要再顺孟克终的意,把自已送去孟克终的军队里送死吗?
这时,孟欢又想起沈鸿铭与宋清临的关系复杂,沈鸿铭对宋清临的感情很深,因为宋清临,也不该这样对他——不,义父是义父,他是他,沈鸿铭在乎义父,他算什么。
孟欢恍然大悟,除了义父,沈鸿铭不在意任何人,即便他是义父从小抚养长大的,是义父亲自求沈鸿铭亲封的太子伴读,那又如何呢?
沈鸿铭对义父的感情不会流连在他身上,今日连太子都可废,何况区区一个伴读。
可从他成为太子伴读的第一天,他就通沈渊拴在一起了,义父和老师告诉过他,一定要陪在沈渊身边,这是他的职责。
但如果今日他没有来,沈渊会沦落何地?孟欢不敢想,大概以沈鸿铭的性子,沈渊就会成为一个弃子了。
没有如果,因为他一定会来,也一定会为沈渊平息盛怒,沈鸿铭不喜被忤逆,那他便应下,顺从皇帝的心意。
孟欢站起身来,而因为长时间跪着,膝盖直接磕在冷硬的石板上了。
剧痛迫使他紧咬牙关,孟欢站不起来,靠在白玉雕栏上,手指扣住那冻了一层冰的白玉雕栏。
磨坏的指甲隐隐见血,眉毛、鼻梁、嘴唇,无一处不覆着雪,他就这般跪行,趴上了千阶。
还剩几层台阶,他却再不剩什么力气。
孟欢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湿冷,望着沉默的太极宫。
“求陛下……”
话未能说完,剧烈地咳嗽,孟欢捂着生疼的咽喉,咽下嗓子里腥甜的血,沙哑高声:
“求陛下宽恕太子殿下,臣愿为君分忧,出征北境!”
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太极宫上空,一遍又一遍。
回答他的是冬日呼啸不断的风与彻骨寒意。
安静的此时,太极宫的灯亮了起来。
大内总管李福海从殿门后走出来,怜惜地看着孟欢:“孟公子,陛下让你带太子殿下回去,明日辰时于谦政殿面圣。”
孟欢低头叩拜:“谢陛下恩准!”
……
沈渊的身L滚烫,唇色煞白。孟欢背着沈渊跑在宫道上,也不顾自已的腿,把疼痛抛在脑后了。
沈渊的头搭在他的肩上,似醒非醒,声音虚弱:“容简,我若是死了,你弃我而去,帮着逢清也好……”
孟欢心跳一滞,立刻打断他:“不会的,殿下,你会长命百岁。”
沈渊仍道:“容简,你保证给我……”
孟欢拗不过他,只得回答:“好。”
沈渊似乎放下心来了。
意识到沈渊已经没了声音,孟欢试探地问:“殿下?”
背上的人没有回答。
孟欢慌了神,踉踉跄跄地往前跑着,直到看到一干身影,他急切地喊:“元德!快找太医!”
……
东宫的炭火烧得暖洋洋的,手帕热水已准备齐全,而太医院今夜只有一位太医。
太医姓宁,宁太医有些特别,竟然坐着木制轮椅,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记头的白发。
出尘的气质仿若天人,脸上的神色淡漠,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喜形于色的。
有名内侍凑到元德耳后私语:“元德公公,这个太医不行罢,他可是……”
元德打断道:“太医院的太医哪个不是医术精湛的,你这奴才莫要给太子殿下招惹是非!”
那内侍慌张跪地,元德赶他出去,反倒是当事人平静如常,似乎与他毫不相干。
“宁太医,您看太子殿下如何了?”
被称作“宁太医”的人不慌不忙地诊脉,说:“殿下只受了寒,并没有危及性命,我开几副驱寒的药,若三天内退不下热,再来找我。”
听太医的嘱咐,元德放下心来:“多谢宁太医。”
这时,宁太医看了眼孟欢:“倒是这位公子的腿伤得严重,要好好疗养。”
孟欢稍愣,低头看了看自已的膝盖,的确是血肉模糊了。
宁太医拿出绷带,示意孟欢坐着,孟欢意识到他是想为自已上药,连忙道:“我自已来吧。”
宁太医看出孟欢的通情,也不强求了,递给了元德:“伤口切忌沾水,每日上药,结痂后若有不适,我再给你换药。”
说完,他便动了轮椅,转身离开,元德赶紧去送。
派人跟太医取药,元德回到殿内,打算为孟欢清理伤口。
孟欢看他眼底乌青,是疲惫不已,止住他的动作:“元德,你去休息罢,我今夜在这儿照顾殿下。”
听此,元德感激跪地:“孟公子,今日大恩大德,奴才没齿难忘,奴才……”
孟欢受不得他的大礼,连忙扶他:“快起来。”
被扶着站起来,元德用袖子挡着擦了擦泪,叹道:“奴才从小陪在殿下身边,殿下也没有个知心的朋友,没有一个站在殿下身边的人,如今遇见孟公子,真是太好了。”
孟欢见他如此动容,也不禁自言自语般:“能与殿下知心,于我而言也是幸事。”
半晌,宫人把汤药熬好送进寝殿内,孟欢让宫人都下去休息,自已一勺一勺喂给沈渊。
沈渊虽然昏睡,但却乖顺得很,让他张口喝药就喝药,但意识却糊涂,唤着:“母妃……”
孟欢想,沈渊喊的应当是林贵妃,他应该是把自已当作成林贵妃,才这么听话的吧。
寝宫是那么暖和,还有些不真切的感觉,被子里的双腿还阵阵发疼,昭告方才的一切。
沈渊苍白的脸逐渐红润,孟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只是沈渊眉头紧锁,似乎梦到了不好的事。孟欢轻轻用手指抚平沈渊的眉头,却惹得对方不安稳地闷哼。
正心虚想收回手,忽然,沈渊伸出胳膊,搂住了孟欢的腰,亲昵地把头抵在他的肩膀。
孟欢吃了一惊,挣扎了一下,沈渊抱得更紧了。
那吐息打在脖颈,他伸手想推沈渊,又不敢推重了。
“母妃,渊儿好想你……”
孟欢停了一瞬,耳边的声音带哭腔,他甚至怀疑自已听错了。
靠在肩膀上的人身L微微颤抖,沈渊无助地攥着孟欢的衣袖,小声抽泣。
他见过的沈渊,无论是失落、生气、伤心都是温柔安定模样,他从未见过这样无助失魂落魄的沈渊。
孟欢轻轻拍着沈渊的背,希望能够减轻他的痛苦。
以前年幼,他思念娘亲的时侯,宋大人就是这样安慰自已的。
“殿下,别怕。”
孟欢忽然发现,好像沈渊对他说过很多次“别怕”,沈渊保护着他,这是却是他第一次通沈渊讲。
沈渊好像陷入了梦魇,语无伦次:“为什么要扔下我……为什么不见我呢……母妃,您喜欢桃树,我在东宫栽了那么多,您从没来看过一眼……”
平日里哪听过沈渊讲这些话,孟欢心疼不已,拍着他背安慰:“没事了,殿下。”
沈渊似乎回过神了,听到孟欢的声音,紧紧拥着他,喃喃道:“容简。”
似乎是因为被抱着,孟欢也觉得发热,但不能够挣脱,稍微挣扎,沈渊就会觉得害怕,便索性这样闭上眼睛。
渐渐地,身边的人呼吸平稳,孟欢也沉入睡梦,可思绪却一直没能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