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冯芸火急火燎赶到办公室时,集团总部派驻的审计人员已分头在各个部门搜集资料了。
公司上下忙忙碌碌,除了常规工作,还要积极配合审计,随叫随到。
冯芸刚安顿好女儿,屁股还没在转椅上坐定,下属小张就带着一名来自总部的审计专员敲门而入。
年轻的专员进来先是环视了一下办公室,看到跪地画画的雨萱,歪着脑袋审视了几秒。
冯芸立刻迎上前去打招呼,热情地伸出手。
专员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礼貌性地握了握,露出克制的微笑。冯芸瞥见他一口不怎么整齐的黄牙。
香烟、咖啡、茶,这三样中必有他的嗜好,冯芸心想,一会就让小张统统安排上。
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对她来说是那么自然的事情。在领导和同事眼里,她最善解人意。在冯芸自己看来,这种行事方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咱们金融公司这边……企业文化颇有温度呢。”专员冲着雨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打趣道,“上午处理家事,下午带着孩子来上班。这是培养下一代对公司的感情吗?”
冯芸略显尴尬地解释,今天的确是特殊情况,以前也从没这样过。
总部领导摆摆手说无妨,考勤纪律这块他们不会干涉,只是需要冯芸部门提供一些经营数据的报表。
这位领导全然不理会冯芸的解释,还做出一副“我很有分寸,不管闲事,只办正事”的样子。
集团总部派来的办事人员,不论职级高低,甚至有无职级,一律被称为“总部领导”。
既被称作“领导”,派头总是要有的。这既是职业习惯,也是工作方法。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是树立威信的需要。
她只得先谢过领导理解,再吩咐小张赶紧去把他需要的报表整理打印出来,还指定小张作为联络员,全程配合工作。然后又谦卑诚恳地表示,有任何其他需要,只管言语。
年轻的专员耍够威风,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冯芸此刻心神不宁,倒不是担忧审计出什么问题,总部来的人摆摆架子不算什么,应付应付即可。
她怕的是现在这样的状态会令韩总改变心意,不带她去车险公司筹备组了。
人一生中,机遇就那么少得可怜的几次,抓住了方能搭上快车,实现跨越。一旦错过,将抱憾终身。
十四亿人口的泱泱大国,从不缺人才,凭什么有人能成功,有人被埋没?说到底,机遇大过能力。
她联系助理小李,询问韩总在不在。小李说韩总去集团总部开会了。
冯芸的心思又从工作上又转到女儿身上。女儿认真地在纸上涂色,貌似从昨日的惊吓中恢复了过来。但冯芸心中那股隐忧还是如影相随,不肯退散。
猛地,她意识到,从昨天被民警同志抱回来到现在,雨萱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她俯下身子,试着与雨萱对话。女儿只是看看她,又回到自己的画作中。
她不断地与她说话,可是她依旧缄默不语。
她的语气变得着急,女儿感觉到了,努力从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却还是说不出话。
天哪,孩子这是怎么了?
接下来三天,冯芸不得不再次请假,领着女儿辗转儿童医院的多个科室。
呼吸科检查结果一切正常,耳鼻喉科也说没什么问题,神经中心的部分检查需要预约排期,但已完成的几项检查里,结果并无异常。
最终,孩子在精神心理科确诊了“选择性缄默症”。
女医生态度和蔼,她先是观察了雨萱的状态,又简单问了家庭环境、养育模式、病史和过敏史。
见孩子十分没有安全感的样子,她又问,孩子这几天有没有受到什么刺激。冯芸告诉她,雨萱曾跌落检修井,被困两个小时。
医生认为,大概率是这次经历带来的创伤。
她拿起一张大脑结构图向冯芸边比划、边讲解:“应激事件使孩子身心高度紧张,导致大脑中杏仁核活动增强,神经递质紊乱,干扰了语言中枢的功能……”
看着那张彩色图纸,听着陌生的医学名词,冯芸心乱如麻。她焦急地问:“这病能好吗?”
医生让她别紧张,康复的案例很多,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家长首先做到自己不焦虑,相信孩子的自我修复能力,然后积极配合治疗,至于疗程的长短,则因人而异。
她又问到孩子的爸爸,说这种情况最好做几次家庭咨询,因为孩子的康复需要全家人一起努力,环境很重要。
提起老公,冯芸不由叹了口气。
这三天,她带着孩子跑医院,他不仅没有跟着一起,反而还抱怨她大惊小怪,故意给自己的母亲找难堪。他说孩子本来就不爱说话,过几天说不定就没事了。
医生听了冯芸的陈述,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让冯芸尽量说服家人。至于医院这边,一定会尽职尽责帮助孩子康复。
回到家中,冯芸把女儿的病历塞到杨砾手里。他看着诊断书上密密麻麻的字,竟也一时缄默了。
回想起几天前当着孩子的面与冯芸大声争吵时她瑟瑟发抖的幼小身躯,他真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
他把女儿轻轻抱在怀中,心疼又无奈。
沉默良久,他问冯芸:“医生怎么说?”
“要做专业的心理治疗,每周两次。”冯芸如实相告,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已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抛开于事无补的伤感,回到用理性解决问题的轨道上。
“好。”杨砾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作为大学老师,他也曾带着患抑郁症的学生去看过心理门诊。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正视母亲的疏忽带来的后果。
“最好还要辅以家庭治疗,咱俩都得参加。”冯芸补充道。
“嗯。多长时间能治好?”他隐约预感,这会是个长期工程。
“不好说,完全康复需要一个过程。所以,咱们的生活得做出调整了。”
听到调整二字,杨砾心中“咯噔”一下。
见他不语,冯芸接着道:“要么是你,要么是我,得分出相当一部分精力在雨萱身上陪她康复。她五岁了,明年就要上学。要是一直这个样子,还能正常入学吗?你考虑考虑吧。”
冯芸的话里完全没有提到婆婆,看样子是不打算继续让她留在家里了。
杨砾明知此刻无法继续袒护母亲,却仍寄一丝希望于母亲代劳,只是现在还不能提。婆媳之间正僵持不下,冯芸不会同意的。
可是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了他,生活自理、经济自足,从不给他的小家庭添麻烦,总不能因为这一次错误就将她全盘否定吧?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将功折过?冯芸也未免太较真了。
结婚七年来,杨砾第一次面临这种难题。他开始怀念从前的日子,那时婆媳俩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
母亲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冯芸却有她的大胸怀——不要彩礼,带着一套首都的房产作嫁妆,怀孕生女都不劳婆婆伺候,钱也不用她出,逢年过节红包、礼物如期奉上,样样拿得出手。
她内心以强者自居,从不屑与眼中的弱者计较。她全力以赴地去实现自我价值,得到丰厚的报酬,再用这些报酬去摆平所有的关系,与婆婆的、与丈夫的、与原生家庭的。
此刻,杨砾终于意识到,从前冯芸用“不计较”换来的安宁是脆弱的,一旦触及底线便不堪一击。他的底线是母亲,而她的底线是孩子。
难道只能让母亲回老家去了?不,不行。
冯芸哪肯轻易放弃工作?她话里的那两个“要么”最后还是会落到他头上。
但是,这次他不能再妥协了。现在正值自己事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必须将更多的精力投入科研,绝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杨砾决定放低姿态,想方设法做冯芸的工作,缓和婆媳矛盾,以求母亲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