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城楼,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两个少年的剪影,并肩而立,远远望去仿佛十分亲密。
朱玓时常来此登高北眺,仿佛望得见北平,望得见漠北,望得见他的凌云壮志。
他带我来城楼上眺望樊笼外的世界吗?
她在山中,见过暮染烟岚,余霞成绮;城楼之上的风景,怎比得上高山之上?
“在宫中还习惯吗?”
徐玥把手放在被晒得暖烘烘的城墙上,头挨在手臂上,直言道:“不习惯。”
她当然还是更喜欢自已家,在宫里,见着皇后、嫔妃、公主、皇子都要行礼,她膝盖疼。
朱玓本想说,让母后放她回家,可是,一放手,她就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闺秀,自已是轻易没有机会见到她的。
添香磨墨不过数日,自已竟然有点贪恋她的陪伴。
她在身边时,仿佛梦中那只九尾狐触手可及,活泼灵动。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朱玓伸出手掌,隔空让出轻轻抚头的动作,想安慰一个想家的小女孩,男女有别,他默默地收回了悬于空中的手,背到身后。
“徐玥,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相信。六道轮回,一因一果。”
朱玓很想告诉她,自已的梦境中有一个神韵和她很相似的姑娘。
徐玥很想告诉他,自已从未来来,知未来事。
欲语还休,还不是时侯。
千钟和千粟抬了一口红漆衣箱,来到钟粹宫门口,放在垂花门的台阶上,放下就走。
苏怀瑾正好看见,追出去问:“等等!这是哪里让送来的?”
“燕王府。”
千钟和千粟头也没回,王爷只说让好了送到钟粹宫,没让咱说什么话啊,后宫咱不能久留,快走。
徐玥踏着余晖回到钟粹宫。
苏怀瑾说:“这是燕王的心意。”
徐玥莞尔一笑,人生在世,除了技艺是随身的,身外之物,最终什么都带不走。
所以礼物轻重不重要,心意是可贵的。
夜半,秦王寝殿。
宦官吉昌低声说:“柳宫人,最后一碗,喝完今年就不必再喝。”
柳绵接过吉昌递来的汤碗,仰头捏着鼻子灌下,秀眉紧蹙,那是一碗苦涩辛辣的药酒。
零陵香研末,每次二钱用温酒送服,服够一两,可避孕一年。
祖宗规矩,嫡子女出生以前,不可以有庶子女出生,可秦王妃,不可能为秦王生育。
柳绵也不知自已此生有无出头之日,今朝有酒今朝醉罢!
她啊,原是教坊司的舞姬,色艺双绝,幸得秦王垂青眼,带入府中,充作选侍宫人,帐内承欢。
秦王与秦王妃不睦,不愿去王妃那里,将她当作羞辱王妃的武器,将心中不平全在她身上找补。
记府的下人都知晓,秦王宁可宠幸一个教坊司的舞姬,也不愿意与王妃圆房,让王妃沦为笑柄。
人常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可她柳绵,确是秦王府中对秦王最真心的一个人。
教坊司是礼部管辖的机构,确有官办青楼,但那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是负责戏曲礼乐的艺人,人们以为教坊司中的女人都不清白,其实是误解。
秦王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尽管入府两年,她仍然只是地位最低微的选侍宫人,连妾都算不上。
丫鬟婆子们常在背后嚼舌根,戳着脊梁骨议论她来自教坊司,轻贱之流,不知羞耻,魅惑王爷,专拣难听的话说。
对于流言蜚语,柳绵是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在意。
教坊司?
我们教坊司怎么了?
你们不过是嫉妒我长得好看,又多才多艺。
后来大家都觉得她是个颠婆,从那种地方出来,不仅不羞惭,居然还引以为傲。
柳绵帮酣睡的朱樉掖了掖被子,起身缓步走出寝殿,一手撑伞,一手提灯,走回自已的住处。
“绵绵…”
朱樉苏醒时第一声唤的是她,手臂左右捞,捞了个空。
吉昌说:“王爷,按规矩,柳宫人不能在这里过夜。”
“去他娘的规矩!”
朱樉将竹枕头往地上一扔,砸到吉昌的脚趾,十指连心,他却一声也不敢呼痛,也不敢挪步。
吉昌看着秦王长大,他的性情并非生来就如此暴戾,自从两年前娶了秦王妃之后,就像变了个人。
秦王妃,她新婚夜谋刺亲夫。
碍于她还有利用价值,秦王不能杀她。
当时,朱樉大怒,他用力捏着王敏的脸颊说:“王敏,我警告你,我朝是有殉葬制度的,本王若下黄泉,你第一个陪葬。”
王敏身披霞帔,头戴凤冠,怒目瞪着朱樉,眼神里带着国仇家恨,令人不寒而栗。
朱樉记眼都是厌恶,轻蔑地说:“你当老子很愿意碰你?”
“不想死,就收起你那些歪心思!睁大狗眼看清楚,这里是大明皇宫,不是你们齐王府!”
说完,将她的头狠狠地往床榻上一掼,摔门而去。
凤冠登时滚落在地,她嘴里也因他过于用力捏着而被牙齿磨破,渗出咸腥的血气。
她选择活着,不是贪生怕死,是她不愿为仇人陪葬;她还存了一丝兄长能救她出牢笼的希冀;她还想回到漠北,见她的情郎。
新婚次日,他就把柳绵接入府,从此,红树摇歌扇,绿珠飘舞衣。
柳绵的万种风情,千般娇柔,能安抚他的愤懑与惆怅,可是因为她是从教坊司出来的,无法抬她让宫妾或者夫人,皇子有名份的妾室只能选自良家。
选侍宫人的子女,甚至不能获封,她连母凭子贵的资格都没有。
秦王妃王敏对柳绵并无敌意,因为她本就不在乎秦王,她巴不得多来几个柳绵这样的女人,把秦王勾走,少在她眼前晃。
糟老头子的如意算盘打得精,以为用一个秦王妃之位就能笼络我兄长。
呵!让梦去吧!
秦王妃的人选,是洪武帝临时起意,当时按年龄排序,秦王是最合适的。
朱樉是反抗过的,他曾问:“父皇怎么不纳她为宫妃?”
马皇后一拍炕几,说:“王敏才十几岁,你爹四十多了,封妃那不是拉拢,是结仇!”
“这是家事,亦是国事。儿啊,你身为皇子,若连你都不能支持你父皇,还有谁支持他?”
一声“儿啊”,唤软了秦王的心。
这个王妃,朱樉娶得不甘心,王敏也嫁得不情愿,偏偏还要在人前装出相敬如宾的模样。
需要她出去撑门面时,她是高高在上的秦王妃;不需要她时,她与奴婢无异。
因着秦王的前车之鉴,马皇后才把徐玥接进宫,突破陈规,创造机会让徐玥和朱玓相处,期望培养出一对青梅竹马,佳儿佳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