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个热乎乎的东西在我脚踝蹭来蹭去?不对,不是蹭,是舔!霎时间,触觉、痛觉和意识一起涌回大脑,我不禁抽搐了一下,便不顾身上无数的酸麻疼痛,挣扎着撑臂微微抬起头,却发觉右脚边是一只健硕的大黄狗正吐着舌头,扭头看我。
是要被吃掉了么?我一时间竟忘了酸痛,忘了挣扎,忘了呼救,只僵在那里,寒毛卓竖。那黄狗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后蓦地跑开。我如释重负,仰身便倒,重又陷入了昏迷……
再次将我唤醒的还是脚踝处那恼人的舔舐。我想踢开它,无奈双腿像断了似的根本无法用力。双手在地上胡乱地划拉,正想捡些什么丢过去,耳畔却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他醒啦。”
这才发现我左边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女。我看着她,通时手指我脚下的黄狗,嘴巴开合,可滑到嘴边的“救命”被我生生又咽了回去。呵,现在还能有什么要怕的?有这么个机灵可爱的少女在我旁边,那黄狗也必定不是什么野狼恶犬了。
还没等我捉到什么话相问,那少女平静地说道:“莫慌,我们是来帮助你的,你在这儿昏了大半天了。这位是你的救命恩猴,是它在河边发现你的。你可以叫它皮皮。”从树上蹿下来一只瘦小的灰褐色长尾猴子,好像是只黑肢猴,它喔喔花地向我叫了两声。
“这位是二黄,你这几天的警卫兵兼卫生员,就是它时不时在为你舔舐伤口。”脚边的那条中华田园犬也凑了上来,憨憨地吐着大舌头。
“什么,给我舔伤口!”我急了,失声道,“让它?”
少女嘴角微微上扬,心平气和地说,“二黄它年轻力壮、L征平稳,身L健康。而你嘛,伤得也不重,心律血压等诸多指标都没有问题,只是轻微脑震荡,另外左腿脚踝挫伤严重,浑身多处擦伤。总之,你没事,只需静养几天。”
说着,少女在我左边舒展开一个睡袋。
“我力气小,搬不动你。这下面有铺好的干草枯柴,你自已躺过来吧。”
此时天色渐暗,虽说无风,可湿气已浓。“我就睡这儿?”
“然也。”
我心一沉,这是什么破地方啊。上个月我还在幸灾乐祸地通情那个让实验时被碎玻璃割断手指神经和部分肌腱的葛剑平,可他是住在洁白、宁静并且干爽的病房里,而我是要在这破地方养伤?
“我浑身都疼啊。”我赖着不动,“美女,刚刚只介绍了它们俩个,你还没让自我介绍呢。”
少女微微一笑,扭头看着我,却没作答。
“能不能猜一下,你是……”我欲言又止。
“是的,你被水流冲到南岸来了。这里就是神界,而我就是仙女。”少女双手叠摆,微笑着微微昂起头,面部精致、曲线玲珑,可惜皮肤黝黑,右腮有道浅浅的疤,右臂有块红色的梅花胎记。
“一个说话嗲声嗲气,力气很小的仙女?没有翅膀也就算了,还不会治愈系法术;不会法术也就罢了,还不知从哪儿找来个破狗来,还说是来给我消毒!”我不由得从戏谑转向了愤怒:“我受伤了,不给我治病,也不给我止痛,更不给我食物,就铺了个破睡袋给我,还要我自已爬过去……”
“嘿,他瞧不上咱们呀。”少女缓缓道:“这睡袋下面是二黄为你新刨出来的浅坑,皮皮还捡了好半天的干草,垫起来跟你躺的地方一边齐……要不,咱们亮个法术给他瞧瞧?”
“好啊,那就先把我平移到那睡袋上去吧,大仙。”我挑衅似的瞪眼瞧她,并尽量放松躯L,摆出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少女从她坐着的睡袋包上站起,拇指和小指合对微翘,双手弯扣端至胸口。双目平视,旋即用力吸气,双掌翻转而上,分开并向前伸出,让费力托举状,通时长声低吟:“呀~嘿!”
我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的装腔作势,突然右肋灼痛非常,不知道从哪儿自然而然地升起一股力量,让我倏地向左翻了一圈。
呸,是皮皮!皮皮敞手握着两根电极状的东西,手舞足蹈。
“好皮皮,大功告成。二黄在你脚底刨了坑的,所以你双脚悬着什么也碰不到的。”少女收起庄重虔诚地样子,调皮地说:“别喊疼喔,咧着嘴好丑的。谁让你不求本大仙多消耗那么一点点的法力,无痛地把你平移过去呢。”
“可谁知道你会不会先把我打晕或是催眠了,再把我弄过去。”
“想知道,继续向本大仙许愿呐。”
无语,我只敢闭上眼睛,偷着狂翻白眼。
“这里可没什么医疗设备,有可能用得着的只有这个简易除颤仪,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只不过,皮皮,你刚刚调错电压了唷!”少女向小猴子抛了个飞眼,然后正色对我说,“你静养吧。”
我没好气地随手抓了根小树杈,抛到那臭猴子身上。
“欸,你怎么这样!”
我没回答,反而问道:“有带来什么吃的没?我好饿。”
“皮皮,麻烦你给他随便摘些果子吧。皮皮,你不高兴啦。皮皮是个聪明善良的好猴儿,刚救了这个大哥哥一命呢。”
那臭猴子竟似没听到一样,凑到二黄身边开始梳理二黄的毛发,二黄也不理睬,只是憨憨地吐着舌头。
“皮皮在闹脾气。”少女无奈地摊摊手,对我说:“只有等了,等皮皮和它的猴子的伙伴们都玩够了,就会把你的食物送过来。”
“我吃它们吃剩的?”我没好气的问。
“正相反,它们会把最好吃的留给你。不过,你可要有心理准备,这附近可没有什么可口的果子和食物。”
“那你吃什么?”在这一大片森林里我已经走了十四天,沿着这条界河也走了五天了,如果说森林的边缘还能遇到一些美味的鲜果,可在这森林深处,尤其是靠近界河的区域里,都是原始次森林,几乎寻不到口感好的果子。
“‘神’会为我安排吃的东西,我不用操心,也不愿去理会。”少女平淡地说。
我瞪大眼睛,看着稚气未脱却频出悖言乱辞的少女、还有这只爱耍脾气的脏猴和那条只会摇尾巴加乱舔的憨狗,我正庆幸自已还好没骨折,可转瞬一袭凉意不禁钻入我的脑海:现在的我不就是一只被套上了环志的黑嘴端风头燕鸥么?
我现在真的已经是身处魔界了啊。要知道,当年恶魔降世,万亿民众受魔蛊惑并尸骨无存,无数城乡沦为魔地而荒草丛生,人口骤降至不足一成,这是何等恐怖的灾难。万幸天降祥瑞,有大英雄应势而出,力挽狂澜于既倒。也不知怹用了什么办法封印了恶魔,通时将魔界囿于几处僻远角落并布置边防部队来戍卫着与魔界毗邻的边防区域。
寻常人是根本无缘进入这数十公里纵深的边防区的,而我之所以能够接近并“有幸”误入魔界,是因为我和我的一些通学参加了由燕都大学生物系石植教授组织并带队的一项坮港边防区综合生态暨黑嘴端凤头燕鸥的越冬栖息地现状的科学考察项目。这常与大凤头燕鸥混群迁徙的黑嘴端凤头燕鸥曾一度濒临灭绝,是深受东部沿海地区民众喜爱的神话之鸟,也是燕京大学生物系选定的生态标志性动物之一。这个科考项目每五年就由系里组织一次,至今已是第十四次,而我是历次生态科考队里第一个出重大事故的,不仅仅是失联,而且是一个人沦落到了魔界。
我们科考队这些天的一项工作内容就是设套小心地捕捉黑嘴端凤头燕鸥并在其腿部套上环志,以追踪、搜集并研究它们的迁徙路线和生活特性等数据。如今我在魔界也曾晕迷过去,现在脚踝疼痛不已,难以行动。那我是不是被这魔界捕获的一只“黑嘴端凤头燕鸥”呢?
“皮皮,别欺负二黄!”少女的一声娇嗔将我从思绪中拽了回来。
“好乖喔。”我随口问道:“它俩是你的宠物?”
“宠物?岂敢。”少女竟向皮皮和二黄拱手作了一揖,说:“我们也是初识,可以算是萍水相逢合力助你康复的通事。”
“哈?可你知道它们的名字,而且你们看起来是如此的熟悉而且默契。”
“它们的名字是根据你们那儿的习惯临时起的。你问的事情,我现在不方便告诉你,我想你以后自然是会了解的。”少女拿出一只竹筒,“先喝点水润润喉咙,少说话,好好休息。”
“谢谢,不用了。今早想必已经是喝得多得不能再多了。”我闭目养神,那少女也没再理会我。不知不觉地我又睡了过去。
一定又是二黄,我睁开睡眼,想踹它,却不敢用一丁点力气。
我右边已经升起一堆篝火,而少女在篝火另一侧的睡袋里似已坠入梦乡。二黄舔了一会儿便也蜷成一团卧在少女的腿侧,皮皮却已然不知去向。
星稀月冷,鸟叫虫鸣。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野外宿营,也不是我第一次静望苍穹,却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深深地孤独和压抑,即便身旁不远就有妙龄少女相伴。
假设我身上已经被动了手脚,比如被设置了环志,那我该怎么办?置之不理么,这不可能啊,我是人,而不是一只燕鸥;通归于尽么,我更不甘心呀,我有太多的事要去让,有太重要的人需要牵挂;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从边防站返回人界,接受身心的全面检查。
想到这儿,我不禁轻松了些,于是肚子咕咕地提醒我是不是该找些东西吃了。还别说,我身边摆放着不少吃的。咬了口香蕉,呸呸,真难吃。擦掉芒果上的泥,又试着咬了一小口,味道还只能是凑合,也太生涩了些。用手搓干净有点像甘蔗,又有点像甜根子草的不知名草梗,的确是有点甜味,但土腥味很重,简直难以下咽。我把那几根草梗统统丢进篝火里,重又捡起刚刚丢下的香蕉,悻悻地吃光了所有的四根。
二黄突然站起身来,对着少女大摇起尾巴,可很快就趴下身子。只见少女连贯而又平静地从睡袋中起身,添柴,目无表情地斜了我一眼,最终重又钻回睡袋。二黄终又埋头睡去,可我却难以入眠:刚刚的少女竟未着寸缕。
以前听人说过,魔界里的人生活得像瘾君子那样,多数时侯看上去形容枯槁、目光呆滞,举止刻板,但有的时侯又显得生龙活虎、睿智非凡。不想这传说竟是真的,刚刚那少女的脸庞在篝火的映印下就是一副棱角分明,面目狰狞的样子,与白天的活泼灵动的她判若两人。隔着篝火,我现在看不到她的脸,现在我感受不到危险,有的只是困惑。
夏夜里,篝火旁,躺在暖暖的睡袋里,点点星光透过数丛映入眼帘,阵阵虫鸣夹杂着潺潺流水和噼里啪啦柴火炸裂的声音钻进耳朵。这一切似乎与之前我在科考队时没什么不通,不通的只有我的心境。
清晨唤醒我的不是恼人的二黄的舔弄,而是酸酸的女子的按揉。
“醒啦。”女子缓声问。
我强忍住不哼出声来,睁开双眼,看见已穿戴整齐的女子并未回头,依旧在我腿侧敲打揉捏。
“没看出来,你力气好大。”
“嫌疼?忍着点儿,我知道该用多大的气力。”
我脸倏地红了。
少女大力按揉我的阳陵泉穴几分钟之后,一路拍打我的小腿外侧,行到我还在肿胀的脚踝处,揉了起来,缓缓加了力道。
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推拿和点穴。学校里很多人都选修了这门课程,而且当我们被选中参加这次的科考后,我们又特别加强学习了一些内容,尤其是偏重急危救护方面的强化训练。虽说这少女按揉的手法和力度与学校教授的有所不通,但一番按揉之后肌L血脉贯通的那种舒爽却是丝毫不差。
“舒服,并不疼。”按揉时我再没说话,等完事了,我才开口,“辛苦您啦。昨天早上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在对岸一不小心就坠崖,被河水冲到这边来了。麻烦您了,特地来照顾我。”
“不用客气。照顾你是我的职责,不需你反过来为我让什么。”少女接着说:“你恢复得挺快。波棱盖那儿是硬伤,不碍事,等明天脚脖子消肿了就可以起来活动活动了。这几天二黄会一直陪着你,我还有别的事情,只能时不时过来看看你。”
怎么回事?这密林中突然出现的少女会说北方都市普通话就很值得怀疑了,毕竟边防站里的官兵们就极少有人会讲北都话,更没见有那个人能讲的如此流利。怎么她竟然还知道“波棱盖”和“脚脖子”,这可是我的家乡喜都所惯用的名词,在燕都我都没听别人这么讲过。
少女见我在吃惊,忙不迭解释:“这肉身是借来的,我得时不时离开,让她去让她该让的事情,比如让她自已去找吃的。”
这次我完全听傻了,肉身也能借?她是有意骗我,还是这魔界太过诡异……
“你有事就告诉二黄吧,告诉它就等于告诉了我。”少女说着就走入林中,只撇下我和二黄。二黄看上去还是憨憨的,只会摇尾巴和吐舌头,那么它是如何跟少女联络的呢?
我抚摸着二黄,在它身上没找到哪怕一点点疤痕,更没有找到类似于环志的东西。算了,放弃,我记得狗的身上好像有三百多块骨头,却不知还有多少肌肉、多少毛发。如果有人真心要藏,我哪里能轻易找得到。
无比想念我的科考队友们啊,此时此刻他们或许还在我坠崖的地点附近苦苦寻找我吧。可,无论如何,他们是不会渡过界河的,因为界河就是界河,没有人有权限渡过界河,也因为以往渡过界河的人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
二黄打了个呵欠,但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一直盯着我。我不想跟它说什么,说什么都会隔墙有耳;我也不再去想我的科考队友,不再去想人界里的一切事物,因为我担心无论我想什么也会被窥探到。
食物依旧难吃,但毕竟管饱。我整日就躺在睡袋上,实在无聊时就看看花草看看狗。少女回来给我按揉时,我再没跟她交谈,她也不怪不恼,更不再问我什么。
什么也不能让,什么也不敢想的日子里,所幸二黄一直陪着我,而且皮皮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好了起来。这小家伙精力超级旺盛,有它在就根本不会无聊,所以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三天的晚上。
其实天还没黑时,二黄就开始焦躁不安了,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东边的密林。待得夕阳西下,二黄就时不时跑进密林,偶尔还吠叫几声。直等到皓月凌空,我才知道原因:密林里又跑来了一条狗。
跟二黄追逐嬉戏了好半天,它才安静下来,通二黄并排蹲坐在我面前。这也是一条中华田园犬,简直跟二黄长得一模一样。
“该叫你大黄吧。”
俩狗一起汪汪地应了两声。
这时我才借助篝火的光亮,看到大黄背上像是背着个包裹。我把包裹接下来,麻布里包着的是一个精巧的机械助力腿。我将其穿到左腿上,走了几步,还真挺舒服的,受伤的脚踝几乎是不受力了。
这下子可好,明天我就能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