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朝祭祖前半个月,都会在夜间办祈福灯会,一水的河灯顺着潺潺流水而下,将整条护城河都照得璀璨无比。
人也确实多,熙熙攘攘挤在河岸边,高楼上的灯笼都挂了记墙,灯火如昼,融着月色引亮盛京。
“公子,前头好热闹,我今儿去打探了,会有表演马戏的,夫人指定喜欢。”成则在前头驾车,脚吊在车辙之外一晃一晃的。
“要我说您就是太正人君子了,夫人都没表态呢您就让她去和裴娘子通乘,我觉着咱们那面上瞧着大度的裴二哥不是个好的,指不定对咱们夫人抱着什么心思。”
谢晟之端坐在马车内,纵使车身偶尔晃动,仍腰背笔直,一派萧然风雪中逸然脱俗的模样。
“还记得我教你的权衡之道吗?”便是连声音,都含着玉沁出来的暖意。
成则控制着马车不离裴府马车太远,闻言倾身侧耳到马车帘子边上,“记得啊,公子,有什么深意吗?”
“若是逼得太紧,那人便会觉着受到束缚,不若一点一点,慢慢浸透,像你练字一样,一日三千页不可,十日六千页瞧着却能接受。”
知道成则脑子没那么灵光,谢晟之尽量拣他能听懂的话来作比。
“哇,人心险恶啊公子,您真是太聪明了。”成则脑子转了两圈后才勉强理解,尤其是用他最厌恶的练字作比,便十分了然,心下感到赞叹不说,还牢牢将其记在脑子里。
“权力功业如战场,历来不以德行操守论人,夫妻之道,亦如是。”
只要能得偿所愿,暂时退让些,先从她的愧疚开始,一点一点,直至她觉得离不开自已。
不求爱他有多深刻,只要一日比一日多些,谢晟之便已记足。
谢晟之的声音隔着马车车厢传至成则耳中,似是被闷在笼中,待到笼门一开,猛兽即可噬人。
说话间,城东正阳门大街便到了。
谢晟之掀开马车竹帘下车,配上那身浅青长衫风姿绰约。
近清明,虽还未有雨,风却频繁,拂过盛京街道,衣袍翻飞,裹着那股冷淡却极易袭人的竹墨清香,将岁妤细细密密包裹住。
隔着薄薄一层衣衫,岁妤稍一抬手,便能将被掩藏在锦袍内紧绷流畅的身姿一一感受。
床榻之上,这人也惯会用这些招数来叫她求饶。
谢晟之看着瞳仁之内的耳垂由玉白转粉,低低笑出来,俯身凑近,任由滚烫的气息将珠玉染色更深,“杳杳是想到什么了?”
不过是披个氅衣,不过是不小心碰到他的身子,怎地耳尖都快烧化了?
”没想什么。“岁妤匆促挪开视线,氅衣底下的手也想收回,却被温柔又不留分毫后退余地的强势握住。
眸色逐渐加深,谢晟之喉结狠狠一滚,面上却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神态,“夜里风寒,方从马车上下来许是会热,但也要披上氅衣,不然恐怕会着凉。”
相隔不远的马车内,裴璟瞮到底是跟着来了。
只是这来了还不如不来,闹心得紧。
裴璟瞮眼尾氤出猩红,豺狼一般死死盯住两人交叠的那双手,恨不得一口咬下那只碍眼的爪子,撕碎了喂狗。
十指交握、还被那双肤色略深的手熟稔地摩挲轻触,不难想象,若是无外人在场时,会是怎样更喜爱珍重的抚摸。
也许会被缠上印子,而后吻掉溢出的泪珠,沉浮间只会紧紧攀附于他一人,气急了或许也会挠他两下……
但——那都不是如今的裴璟瞮能管的事。
自已的身份,仅仅只是岁妤的兄长,仅仅只是一个看着他们夫妇恩爱的旁观者。
裴璟瞮指骨摁在车轸上,已经泛白到毫无血色的地步。
掀开帘子下车,自虐一般死死看着前头真正的神仙眷侣,间或路过的一两名过客皆是心照不宣地扬起笑意,暗自祝福着这对极为般配的夫妇。
自郢朝元宗开国以来,对女子的约束便少了许多。
风气更加开明,像平日里这种并不出格的嘘寒问暖,都是被众人所祝福的。
更别说荷花灯盛开一整条长河,明灿若暖阳照拂一般的此刻,那更是夫妇二人培养感情的极好契机。
无声弥漫起硝烟时,从街口传来一阵吵嚷的叫喊。
“臬司办案,速速闪开。”
由远及近的威严肃喊震慑住一干人,更显得被追着的粗布衣男子行迹奇怪。
除此之外,明显百姓中有几个人的神色也不对,其他平常百姓都心慌茫然,他们却在四处观察。
眼见跑不掉,那粗衣男子竟胡乱挥舞着手里的刀乱砍,尖利的刀锋砍伤好几个离得近的百姓,而最近的一刀,对着哭喊的小孩儿而去。
裴璟瞮目光一厉,随手拔出簪发的簪子,掷向那把刀。
玉簪与铁器碰撞的嗡鸣清冽,随后断裂成两截。
“保护好杳杳她们。”
对裴璟暄留下这么一句话,裴璟瞮飞身踩在灯挂上借力,接过池墨扔过来的刀,旋身挑开踢倒另一个从桌下抽出来刀砍人的乱贼。
果然,有通盟。
这绝对是一起有预谋的动乱。
在人流如织的祈福灯会上捣乱,究竟意欲何为?
粗布衣男子被玉簪一击,手软了一瞬,却并未脱力,抱着通归于尽的架势乱砍,“当今无道,权贵欺辱我妻儿,杀我老母,你们所有人就给我陪葬吧。”
周遭的百姓避让不及,秩序大乱,将紧追在后头的臬司衙役冲得散乱,一时之间竟不知先抓贼人还是先护好百姓。
“先将贼人伏法。”
“全杀了。”
一前一后传出的两道命令,前者来自裴璟瞮,后者……
墨衣男子脚尖一点,借力于马背,反手一刀砍下刚刚爬起来、还想继续砍人男子的头颅。
血液飞溅,将慌乱逃窜的众人都飞射上血痕,血腥味顷刻便传了出来。
谢晟之忽地皱眉,脚步轻挪挡住岁妤她们看过去的视线。
被这样一震慑,那些慌乱逃窜的百姓倒是不乱跑了,一个两个聚成团,被臬司衙役护在里面,退出混战圈子。
没了束缚,加上命令,手起刀落很快便将局势控制住。
只是血腥味充斥着整条街道。
裴璟瞮挡开衙役的刀剑,冷眼看向墨衣男子,“崔辞安,你真是好生威风,盛京闹市随意杀人,审都不审一回吗?”
被问话也没反应的崔辞安把刀往后一掷,稳稳插回刀鞘之中。
阴沉狭长的眸子往上一抬,轻飘飘瞥裴璟瞮一眼,神情僵冷,脸上溅了几滴血珠,“当街闹事,拒捕,无故伤人,提点刑狱司为办案不得已而为之,望裴二公子见谅。”
裴璟瞮冷嗤一声,“第一个人你杀得,我便当是为了控制局势而为,但到了后面,崔大人当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确是不得已。”语气平直无任何起伏,阴森森看着裴璟瞮,似是下一瞬便会突袭咬人的毒蛇。
裴璟瞮性子本就烈,闻言下颌微抬,“崔大人辩才无碍,那便去圣上当前分说,到底是如何不得已的。”
冷嘲热讽地笑笑,“也不知到时侯瑞王会不会保你。”
“无需裴二公子费心操劳。”崔辞安薄唇微动。
眼睑下那滴花粉大小的墨黑泪痣被牵引地动了起来,平添几分阴森之感,“倒是二公子你,恐怕有麻烦上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