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似乎是早就熬好的,还盛着烫意。
透过碗壁,传递到指尖。
令她白皙的指腹都被烫出了丝绯色。
沈骊珠默不作声将碗送到唇边,那药的味道苦涩浓郁,与她自已开方的避子汤气味似乎有所不同。
但也正常,医道一途,本就是千人千方,宫里与民间的避子药方略有差别,也不是什么奇事。
所取用的药材不同,熬煮出来的汤药颜色、气味也会不尽相同。
没有再多想,她正欲一饮而尽。
雪白晶莹的腕骨,却教他给重重捏住,不得再动作半分。
她的视线从那漆黑的碗中抬起,移到男子的脸上。
他的眉眼浅淡得跟身上那袭就寝时穿着的素白内袍差不多,宛如银霜脉脉,不带多少情绪,就连语气也是忽然变成那般的波澜不惊,阿姮,不问问孤,这是什么药吗
侍寝完需喝的,不就是避子汤么。
沈骊珠以常理推断,这么猜度着,面上不显,语气沉静地道∶没有必要,就算问了,这药也还是要喝的,不是吗殿下
她轻声细语,像极了一个侍寝完体贴合格的妃子,不哭不闹。
然而,他却不满意起来。
神色一寸寸冷冽,眼底似在刹那的覆上凛然张扬的华彩,不问,因为终究要喝是么。
那末,若是孤告诉你——
这药你不止今日要吃,只要侍寝完都要吃,甚至是日日都要吃呢
他一字一顿,尽显怒意。
听罢,骊珠心下一涩,也气苦起来。
是药三分毒,哪怕宫廷里再性情温和药材昂贵熬煮而成的避子汤,也经不得日日都喝。
骨子里到底是倔的。
此刻,一寸也不肯认输。
她别过脸,不愿看他,道,我吃就是!
捏在骊珠腕骨上的手倏然重重紧握之后,又缓慢而决然地撤回。
太子的唇齿间,落下几个字。
好,随你。
…
这名内侍,不明白太子殿下和侧妃娘娘到底怎么了,分明方才两人之间气氛还好端端的,殿下吩咐他端药来时,娘娘倚在殿下怀里,脸上还带着丝沉寐后才刚刚醒来的红晕,似一朵春日的绝色桃花被裁下,放至娘娘颊唇边。
殿下亦是慵懒的,素白寝衣上有墨色长发散落,眉眼与唇上是那种微微餍足的笑意,偶尔眸光轻凝着被他圈在怀里的人,几分琉璃暖意。
然而,就在他将这药端来后,娘娘接过了要喝,殿下却无故……生了气,似有不允。
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古怪了起来。
但,再古怪,也自成方圆,不是谁都能轻易插足进去的。
内侍不敢再窥探、揣测、哪怕是在心里,只恨不得当下自已是什么聋子瞎子才好。
可惜,不是。
余光里,只见殿下冷笑地说完那句好,随你之后,娘娘一言不发地将那碗子药给仰头饮尽,没有片刻犹豫。
殿下似乎更怒了。
他心里猜度,大概是因为娘娘不曾有一刻的犹豫。
可,这药,分明就是殿下自已叫人准备的啊,怎么娘娘喝了,他反倒不如意了
内侍想,或许,这两人之间的纠缠,他这样的无根之人,实在是难懂吧。
…
药,很苦。
一口气闷头喝下,浓厚古朴且难闻的苦涩味道在舌尖瞬间炸开,令人泛起恶心。
沈骊珠忍不住别过脸去,捂着嘴,低头干呕了声。
青丝散下来,落在颊边。
连眼圈也因此红了。
李延玺从骊珠手中夺过那碗子,摔掷在地上。
碎瓷四溅声里,太子声音虽有压抑,却已然是盈满了冰冷的怒意,滚出去——
沈骊珠以为李延玺说的是自已,拢了衣裳就要从榻上起。
腰腹却被他给紧紧揽住,动弹不得,而侍立在旁的那名内侍,连忙战兢地道了声:是。
等内侍转身,李延玺才重重掰过骊珠的脸,微微凌厉地吻住了她的唇瓣,从她柔软唇舌间掠夺去那残存却浓烈的味道。
他呼吸灼热粗重,亲吻她时,眸光一直轻凝在骊珠脸上,似要将她的容颜恨恨地刻进眼底,眸子却暗得无法用语言来描绘。
直到两人呼吸缠绕,彼此唇齿都染上苦涩的药味……
沈骊珠唇瓣微微红肿,晕开潋滟的水色,闭着眼,被他锁在怀里,她开了口道∶殿下,能不能跟你打个商量
嗯
那药太苦,我不会日日都喝,你要是……她纤细的嗓音顿了顿,省却一些字眼,才又道,那就少让我侍寝。
李延玺禁锢在骊珠腰腹的手臂倏地重重收紧,一只手抬起,扣上怀里人的下颌,令她吃疼的睁开眼睛,孤告诉你,休想!
她也终是恼了,你……
阿姮,你以为那是什么药避子汤因为不愿给孤生孩子,所以才喝得那么一鼓作气,视死如归,嗯
李延玺那玉白美丽的长指重重攥住她的下巴,指骨都透出几许雪色,声音压抑暗炙地在骊珠耳边说,动作和气势都藏着十足逼迫与冷冰冰的情/色意味,那么,孤不妨告诉你,你刚刚喝下的,那根本不是什么避子汤,而是助孕的药——
沈骊珠愣住。
李延玺看着她,眸中轻嘲意味甚浓,怎么,现在想来是后悔喝得那么痛快了
你骗我……沈骊珠抓住他身上素白的寝衣,抬手打在太子胸膛和肩上,又觉得对这人来说不痛不痒,一口咬上他颈侧,李延玺,你这个混蛋!
明明可以与她明说,那不是避子汤,见她误会喝下,他反倒动起怒来。
他怎么能这样……
颈上传来刺痛,李延玺抬手按在骊珠脑后,恨不得她再咬得深一点,然后才闭着眼慢慢说道,是,从现在起,你最好就要有嫁给了一个混蛋的觉悟……
而且,你还得大着肚子,给这个混蛋生孩子……
她的身体不禁颤瑟了下。
他却落掌抚着她微微颤栗的身子,低笑了声,将之收紧了几分。
阿姮,只要是你给孤生下的孩子,不论男女,孤都喜欢,必定视为掌上明珠……
而她,
是他的骊珠。
亦是珍贵不可再得,举世无双。
…
晨起闹了这么一场,虽则是乌龙,却也激烈了情绪,耗费了心神。
骊珠觉得有些淡淡倦意。
或许是,他们之间总是少些信任,在一起便彼此会受伤,会疲累。
李延玺抚着怀里人的长发与纤背,唤了人进来,给她梳洗。
成婚这夜,骊珠是歇在重华宫里的,待一声轻唤,青鸾殿的大宫女青黛却带了众婢依次而入,开始伺候她穿衣和梳妆。
衣饰都是东宫备下的,件件流光溢彩,个个华贵非常。
过去几年里,骊珠都打扮得十分素净,甚至是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寡淡,明明是花季,却穿着白、青、墨兰等颜色老气的衣物,也不戴任何的首饰头面,只着素钗。
在药庐时,李延玺就曾想——
那织金霓锦做成的红衣,配她必定美丽。
后来,离开金陵,回了东宫,那时她已是别人的妻,他却着了魔般,还是命人按照她的尺寸,取出霓锦与墨裘做成了衣裳。
骊珠却觉得这样明艳的颜色太过刺眼,素白的手抚过那细滑美丽的料子,却是让青黛收起,另取些低调的裙裳来。
青黛怔了怔,这可是霓光锦制成的衣啊,娘娘都不喜欢吗
沈骊珠没有答。
青黛只得随了主子的命令。
她妆罢出来,李延玺已在外等候了片刻,眸光落在骊珠身上,见她并不是穿的那件织金霓锦的裙子,视线不禁顿了顿,待上了前往慈安宫的轿撵里,才问∶不喜欢孤送你的衣裙
世人皆爱华物,骊珠没有不喜。
那为何不穿
今日,并不想穿。
若是孤想看你穿那身,要你去换上呢。
见他一再追问,甚至是逼问,那语气似势必要得出个答案一般,沈骊珠心里本就藏敛了几分今晨因那碗避子汤……不,助孕药,对他的怨念和怒意,这会儿倒像是被尽数勾起。
她闭眼,语气清冷地说道∶殿下难道忘记了,您曾叱过我……
那几个字说出来。
李延玺骤然变了脸色。
话,出口,其实骊珠心里也生了丝懊悔。
再提起这个做什么呢,自揭伤疤,乞求怜悯吗,还是博得些许愧疚之情
这两样,都并不是她想要的。
从东宫去慈安宫的路上,一路相顾无言。
她和他,谁都没有再说话。
抵达慈安宫,他却揽了她的腰身下得轿撵,在进去前,用低沉凝着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阿姮,就算你心里仍恼我,气我,怨恨难平,但是……
你也已经是孤的妻子了。
此生,都只能跟孤死死绑在一起。
直到死去。
哪怕是死——
也生当同衾,死则同穴。
他话里的意味令人心惊,甚至一时压过了来到慈安宫这座给她带来不好事情阴影的宫殿,给她带来的颤栗感。
此次,或许是有太子陪同,太后倒是不曾为难骊珠。
只作为长辈,聆训了些话。
今日是你们大喜的第二日,哀家旁的就不多说,只望侧妃沈氏日后尽心侍奉太子,为东宫和我李氏皇族,开脉添嗣,绵延福泽。
说罢,太后抬了抬手,珐琅华彩的护甲闪过灿金色的流光,她懒懒道,姝儿,将当年先帝赏给哀家的那只镯子拿来,转赐给沈侧妃。
太后身后站立的美貌少女,明眸皓齿,手里捧着一只镂空雕花的紫檀木盒,听得命令道了声是,然后举步上前。
姝儿
原来,这就是太后的侄孙女,那位盛名在外,呼声很高的庄家小姐,庄静姝
沈骊珠眸光落到少女脸上,在庄静姝捧着赏赐之物走至自已面前时,她轻轻朝少女点了点头。
庄静姝微怔,也朝她笑了下。
从那紫檀盒子里取出镯子戴上,沈骊珠朝太后谢恩。
太后却似有抛砖引玉之意,借机道,哦,对了,不知沈侧妃可认识哀家身边这丫头
太后嘴角翘了翘,也不管骊珠有没有回答,继续道:她啊,是太子的表妹,姝儿。
幼时还被养在皇后宫里过一段时间,从小就跟太子亲厚。
只是,年纪渐长,近年来倒也懂得避讳男女之嫌,不怎么往东宫去了。
如今倒好,太子娶了你这位侧妃,你长姝儿几岁,姝儿该叫你一声姐姐,少不得以后要常往东宫走动,唠叨你一二。
谁都懂太后话里的弦外之音。
沈骊珠看见回到太后身边的少女,脸上却并无多少羞涩或高兴之意,反倒是咬了咬唇瓣,慢慢地低下头来。
身旁,李延玺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皇祖母,孤这侧妃身体柔弱,性子安静,且都听孤的,唯恐静姝来了,招待不周。
说着,视线轻凝向太后身边的少女,静姝,若是想与你表嫂玩,不如改日叫上怀玉一道,那妮子性子顽,想必热闹。
庄静姝小脸一喜,如蒙大赦般的朝李延玺微微弯腰行了一礼,是,表哥。
太后却嘴角笑意消失了,默不作声瞥了眼少女。
庄静姝背后一僵。
…
出了慈安宫。
李延玺拽住骊珠手腕。
怎么了她问。
李延玺指腹在骊珠腕间细抚了下,墨眸看着太后赏赐的那只镯子,神色不辩喜怒地道∶得把这东西取下来。
骊珠心尖收紧,这镯子有问题么
未必。也可能只是孤疑心了。但,遇事多疑,在这宫里却未尝不好。李延玺替骊珠褪下那只羊脂白玉镯,慢慢道,皇祖母这些年位高权重,过得太过安逸了,早已经不似当年风采。
嗯,这只镯子,就暂且先放在孤这里,孤会叫青羽去寻一只相差无几的给你,日后来慈安宫或是有太后的场合就戴上,知道了吗
骊珠点头,好。
见她模样含了丝凝重,认真颔首,李延玺摸了摸骊珠的脸颊,笑了下,都听孤的,这么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