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孤给你时间。
李延玺想上前,抬手抚一抚她的发顶,或将那样悲伤的她抱入怀里,却最终在原处没有动,只道,七天,陆亭遥停灵的期间,孤暂不会动陆家一分一毫,但是陆亭遥落葬后,就到了清算的时候……所以阿姮,留给你的时间也并不多。
太子淡薄如水的声音划落在耳边,沈骊珠闭了闭眼,在要离开前,涩声道了句,谢谢。
这句谢,却是为阿遥。
谢他未曾那么残忍,至少愿意让她陪阿遥走完最后一程。
然后,落土为安。
…
不必谢,阿姮。
李延玺在心里回道,却是眸光渐浓。
其实,并非他大度宽容,那是娶过她,彻底得到过她身心的男子,怎能不嫉恨。
只是,落到她另嫁他人的境地,最先却是他的错。
陆亭遥死了。
因她而死。
阿姮心里本就负疚悲恸。
若是陆亭遥连死后也未得到片刻安宁,恐怕更会成为她心上殇痛,从而加深对他的恨。
所以,愿意给出这七日停灵的期限,在陆亭遥棺椁下葬后,再清算陆家,其实也是有他的私心作祟。
她多负疚一分,就越难忘记陆亭遥一分。
他不怕她恨他。
却怕她为了陆亭遥而恨他。
李延玺轻扯了下唇角,轻嘲道。
阿姮,你以为孤是为了你,却原来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已。
被你知道,恐怕又要露出嘲讽了吧。
…
最终,离开千金台的时候,太子还是让沈骊珠带走了朱弦。
他道:阿姮,此次是你救了朱弦,想必她以后会对你衷心些,这不是什么坏事,就留她在你身边吧。
华贵马车微微摇晃,回忆起此话以及想起太子说这句话的神情时,骊珠已经在从千金台离开回陆府的路上。
朱弦受了重罚,浑身是很浓烈的血腥气,十分虚弱,若是得不到救治,会死。
回到陆府后,她给她剪开了,清理了创口,覆上了止血生肌的药粉。
浅碧见朱弦伤重成这样,原本心里还有些生气她是东宫的人,这会儿却什么气怒也无了,捂住了嘴,微微倒抽了口凉气,就只剩下心疼了,怎么会被罚成这样,太子也太狠心了……
本就是我失职,天翎卫规矩如此,不怪殿下。浅碧,莫要在背后妄议太子。朱弦嘴唇苍白,忍疼一口气说完,又抬眼看向骊珠,虚弱的语气里多了丝感激,道:骊珠小姐,谢谢你,今后这条性命就是你的,朱弦必誓死效忠……
她知道,自已的蓄意接近以及暗卫的身份,令骊珠心里有刺。
但,最终,骊珠小姐还是救了她。
先别说这些了,好好养伤吧。骊珠语气淡淡。
朱弦有些黯然,她知道骊珠小姐不会那么容易再相信自已,恐怕日后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待她了。
…
给朱弦包扎完,沈骊珠起身净手,洗去手上滑腻的鲜血,在从风雪轩前往灵堂的路上,她无意间瞥见头顶难圆的月,心事如沉。
书砚跟在她身边,执了盏灯,听见骊珠微叹,低声问,少夫人今日出府,可是去见了太子殿下
嗯。骊珠未曾隐瞒,又想到书砚是夫君生前侍从,竟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有些话就说了出来,书砚,若是陆家大难临头,你说,要是阿遥在的话,会怎么办
书砚一凛,事涉公子,他不敢怠慢,认真地想了想,若是公子在会如何……
然后才回答,得看情况,若陆家无错,自然是大厦将倾尽力挽之。
沈骊珠语气微微涩然,那……若是有错呢
太子说陆敬尧有罪,她从未怀疑过此言是假。
陆敬尧必定是不干净的。
陆家有错……书砚吞咽了下,声音染上了一丝颤意,以公子性格,应当会大义灭亲吧。少夫人是不是事先知道了什么
府里被禁军围锁,其实这样的念头早在心里便有。
沈骊珠没有回答,低声又问,若是女眷呢家族倾覆,无力挽之,该如何妥善安置
她像是问书砚,又像是在问自已。
少夫人放心,就算公子不在了,也必定不会令您受陆家蒙难的牵连……书砚最终一手挽灯,一手将藏在胸口的书信拿了出来,这本是早就该交到少夫人您手上的东西,是公子所留之……遗物。
先前骊珠不吃不喝跪在灵堂,替阿遥守灵的时候,书砚为了激发她的求生欲,就曾经在骊珠耳边提到过。
只是骊珠那时彻底被悲恸裹挟,无暇顾及。
后来,太子来了。
书砚藏了点私心,便没有再将书信拿出。
直到此刻。
沈骊珠夺过那封书信,打开,只见上面写——
【吾妻骊珠:
相识两载,夫妻百日。
一舟同度需修十年,一床共枕则修百年。
本想携手余生,与妻观花赏月,共事炊烟,许伉俪之情深,成他人之艳羡。
奈何命运弄人,朝难夕至,终不可得。
余命数浅薄,一生体弱,怎好耽误夫人。
今放骊珠,留书一封。
伏愿夫人,余生欢喜,觅得良婿,对镜展眉,有枝可依,则亭遥此生无憾。
陆亭遥,绝笔。】
有泪滑落,溅在纸上,晕开了最后的字迹。
绝笔,绝笔……
沈骊珠悲伤到极点,却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阿遥,那夜回来,你早就知道自已惊怒攻心,身体已是不行了,所以写下了这封放妻书予我是么……
哪怕,那时你还不知道陆家会有祸事临头,却依旧为我留好了退路。
透过模糊的泪眼,沈骊珠看着上面的余生欢喜,觅得良婿这行小字,她不知道阿遥是抱以什么样的心境写下这一句。
绝望么,
还是祝福。
但,骊珠想,必定也有悲伤吧。
如同她此刻一样。
最后,她看着,却也似落定了什么决心。
…
此刻,天阶星密,月光如水,有人看见了夫君留在世上予她最后的温柔,也有人在密谋。
陆夫人惶恐度日,脸色苍白,老爷,太子他这是想要做什么啊,我们府都被禁军围了整整三日了,连买菜买碳都不许人出去,再这样下去,府里恐怕都要断粮了!
陆敬尧面色沉凝,眉心紧蹙,连太子的面都没见上,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已做的事……暴露了。
那个被龙璃禁军一箭射杀的仆人,是他的心腹,一条性命用以试探。
但,却什么都不曾试探出来,只令他见识到了太子麾下禁军的凌厉手段。
太子……
依旧没有露面。
陆敬尧心头本就很烦闷与担忧,只是这个时候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乱,听妻子还在絮叨这些柴米油盐的小事,便忍不住怒叱道:无知妇人,聒噪至极!
将陆夫人骂得闭嘴后,陆敬尧转头吩咐长子些什么。
陆伯渊应了声,起身离开。
妻死弟丧,还留下个整日啼哭的婴儿,陆伯渊也是痛苦至极,不止双眸变得暗淡无光,就连胡碴都微微生了出来,有种贵公子落魄了的感觉。
在他步履沉重地离开父母院子时,见到小妹陆如薇这么晚了还挽灯而来,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擦身而过。
陆如薇却是回眸,看了眼陆伯渊的背影。
从前她敬重这位大哥,但现在么,她有些恨他。
恨他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上了沈骊珠,还……害死了二哥。
两个哥哥里,大哥严肃威仪,她原本就喜欢二哥更多。
只是,她今日恐怕要做一件对不起二哥的事情了……
陆如薇收回目光,手里挽着灯,匆匆步入父母的舜华阁。
只见父亲沉着眉眼,冷漠无视了她。
父亲一惯如此,她是女孩,远不如两个哥哥得重视,也唯有在太子南下来到金陵时,父亲态度和蔼地跟她说,要她讨那个尊贵的人物欢心,嫁入东宫做姬妾也好。
母亲病色苍白未愈,也许是这段时日的悉心照顾,床边侍疾,母亲倒是问了她一句,如薇,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
陆如薇咬牙道,是,父亲母亲容禀,女儿确有一事,有关太子殿下,也关陆家为何被禁军围锁……
此刻,父亲的眼神终于望了过来,落到了她身上,哦,薇儿你知道些什么,说与为父听听
这般冬日凄冷的夜晚,在父母的目光都望了过来的时候,陆如薇的掌心竟然生出了丝汗意,她抿起唇,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太子殿下之所以让禁军围住咱们陆府,是因为他想要一个女子。
陆敬尧皱眉,什么
那表情显然不太相信陆如薇的话。
陆夫人却道,谁如薇,该不会是你吧
怎么可能是她……
陆如薇心头划过一丝涩意和轻嘲,也不知是为谁,她摇了摇头,却是没有再多说别的,只从袖间缓缓取出一物——
这是……凤钗
不知是谁颤声说了句,就连声音都透着震惊。
凤凰,只有女子至尊的皇后才能用之物。
否则,谁用都是一个僭越之罪。
这样的东西,如薇怎生会有
难道……
陆夫人顿时又惊又喜,这会儿也不因陆府被禁军封锁而焦灼了,重重地抓上了女儿的手,语气急促道:如薇,难道此物是太子赠你的太子真是为了你才……
就连陆敬尧见到那凤凰钗,也将陆如薇的话信了个几分,他眼里带着笑意,却是叱了妻子一句,胡说什么,若太子是因为如薇才命令禁军围府,那又是何必,薇儿未嫁,太子若是喜欢,只管收用为姬妾便是,用得着那般大动干戈么
陆如薇喉咙吞咽了下。
收用…
用那般轻贱的词形容她的,是她的父亲。
陆如薇睫羽颤了几颤,垂落下来遮掩住眼底泛起的红意,是。不是我,这支凤凰钗其实是我捡到的……
陆夫人脸色蓦地又是一变,什么,捡的
私藏凤钗,是违禁、僭越之罪,如薇,你简直……
糊涂啊!
陆夫人惊急地恨不得拿手指头往陆如薇脑门上戳。
就像王侯将相家被搜出龙袍,同样意味不臣,有抄家灭族之祸。
就算陆如薇想入东宫,也不能私自昧下这等东西,最后祸及全家啊!
陆敬尧眸光微深,或许是见陆如薇心有成算的样子,倒是没有陆夫人那般急怒,甚至敛了敛眉,未曾叱语。
陆夫人却已开始在那边猜测,是不是因为凤凰钗这样珍贵之物不慎遗失,太子殿下才想围府找到它
陆如薇摇了摇头,缓缓道:此物是太子亲手扔掉的,不算窃之,殿下也不会寻找。
父亲母亲可知道,这支凤凰钗是我从何处,在什么时候拾得的吗
说着,陆如薇嘴角浮起丝轻嘲,似暗夜里绽开的花,令她原本只娇美的容颜,增添上了一抹艳意,……二哥成亲那夜,风雪轩的新房外!
惊才绝艳的幼子最终还是应了宿命谶言,在二十岁不到的年龄,早早离世,这件事已成陆夫人心上难言的殇痛,病到现在都还没完全好。
此时,听说女儿如薇口中再次提到阿遥,陆夫人眉眼露出悲痛,却是强忍着问道:此事又跟阿遥有什么关系
陆如薇一字一句道:因为太子想要的那个女子——
正是二哥娶的妻子,沈骊珠。
太子迷恋沈骊珠,想娶她为妻,那晚他们在新房私会,无意间被我偷偷撞见。这支凤凰钗,是太子送给沈骊珠的,她不要,被殿下扔掉,才被我给捡了起来。
终于说出了那个藏在她心里很久的惊人秘密。
陆如薇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又看向陆敬尧与陆夫人,父亲母亲,一支被丢弃的钗子,不值得太子殿下大动干戈,禁军封锁了咱们府邸,恐怕还是因为……太子想要沈骊珠。
陆如薇不忍府中愁云惨淡,父母眉头深锁,惶惶度日,所以将自已所知道的真相,全部都告知。
陆夫人一听,先是微微不可置信地颤声道,除了阿遥和伯渊,她竟然连……连太子殿下都给勾了去
然后,又咬牙愤愤地骂道:这个沈骊珠,可真是个红颜祸水!
陆敬尧闻言却是眸色微暗。
哪怕理智上明白,太子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大动干戈,但若是为了二儿媳妇,那么便有几分可信了。
当今陛下宠爱二嫁之身的贵妃沈氏,而沈骊珠恰好是贵妃的侄女……
这父子俩的爱好可真是一脉相承的,都爱人妻。
陆敬尧这么想着,唇角露出丝古怪的笑意。
他挥退陆夫人,将陆如薇带到书房,从暗格里取出一包药粉,交给她,命令道:
薇儿,将此物下到沈骊珠的饭食里,然后想办法将她给太子送去。
陆如薇有些心惊,父亲,这是什么……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该问的莫问。陆敬尧轻叱道,按照为父说的去做就是。
他一脸正色。
但,其实这名为情丝绕。
只要用上少许,便是贞洁烈女也会变成荡妇。
想当初秦施施就是被他用这个……
陆敬尧唇角露出了丝奇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