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目光……
似头顶江南的月,如水脉脉,仿佛经遍千年的悲喜,再也不见波澜,尽是荒凉。
李延玺身体一震。
从朱弦用乌羽每日递来的消息里,知道陆亭遥身死,以及她守灵期间不吃不喝,仿佛丧失了求生意志……
他紧赶慢赶,星夜奔袭,硬生生将五日路程缩短至三日,终于赶到。
见她苍白虚弱至此,李延玺心里依旧有种说不出的愤怒与疼惜。
箍在女子腰间的那条手臂收得极紧,连白皙的手背都微微浮起青筋,沈骊珠,孤在问你,说话。
他唇角的弧度瑰丽也危险至极,语气很重,像是咄咄逼人的质问。
沈骊珠却不答。
她已经……
很久没开口说话。
…
二哥死了,卫若娴也难产血崩而亡,大哥将自已关在了书房里,母亲也承受不住二哥逝去的打击病倒了,父亲亦是悲恸不已……
短短时日,原本看似平静幸福的家一刹分崩离析。
陆如薇不得不站出来,替母亲主持一些事情,比如布置灵堂,命人将白幡挂上。
分明三个月前,陆府里还是满目琳琅的鲜艳,如今却素白一片,令人感叹世事无常。
母亲恨骊珠,更恨卫若娴这个始作俑者,连灵堂也不许给她布置,只草草将她的尸身装入薄棺里。
而二哥的棺椁是早就备下的,上好的百年阴檀木,可保尸身经年不腐,明明早有高僧为二哥批命,说他活不过二十之龄,所以就连棺椁都悄然制好,虽然早有预料,但这一天真的来临,仍旧令人痛彻心扉,难以接受……
骊珠跪在二哥灵前,据说神色浑噩,水米未进。
她对这个女子的心情……很复杂,没有办法将她再当做闺中好友,但恨么又不再全然是。
陆如薇心头低叹,那声叹息溢到唇边,被丫鬟环儿听见,心疼地劝道:小姐歇息下吧,自从家里出了乱子以来,小姐就很久不曾好好阖眼了。
陆如薇点头,神情微微疲倦,也好。我浅眠一会儿。
她让环儿服侍自已宽衣,卸下钗环后,便歪上贵妃榻。
这贵妃榻,说来也有典故。
据说是,贵妃沈眉妩喜在百花丛中小憩,然而花丛里长椅冰凉冷硬,明德帝便命人做了张极为华贵的小榻,摆在御花园里,后来那工匠将之取名为贵妃榻。
只因贵妃卧在榻间,落英缤纷坠在她发间与衣衫上,春睡醒来从榻间袅娜起身时,无数落花簌簌而下,那样子极美。
再后来,工匠将这小榻的样式带到了民间,在大晋皇朝风靡一时。
陆如薇喜好奢华,别的贵女有的,她自然也要有,也命人制了张贵妃榻放置在自已闺房里。
她一向小憩都是在贵妃榻上,浅寐着闭阖上眼时,陆如薇心头忽然间划过个模糊的念头——
说来,贵妃沈眉妩还是沈骊珠的姑姑呢,只可惜那位宠冠后宫,艳绝天下的贵妃娘娘并不管骊珠的死活,当年就未曾帮她一把,而今三年过去,情分恐怕越加淡薄。
就算太子殿下曾一时迷恋过沈骊珠又怎样
一个远在京城,身旁自有如花美眷。
一个夫君新丧,成了寡妇。
而且以骊珠的性子,必定会为二哥守节。
太子殿下难道还会二下江南,只为抢夺一个心不属他,夫君新丧的妇人么。
除非贵妃或太子,否则骊珠回不了京城,只能老死在江南了。
所以,她又何必再怨恨她
陆如薇浅寐着眸,唇角噙起的那丝弧度,似讽刺,也似自嘲。
末了,她倦声地吩咐了句,环儿,叫小厨房炖盏燕窝给二少夫人送去……再不吃东西,我恐怕她身子熬不住,二哥……二哥在天上也会难以心安的。
是,小姐。
环儿脚步声渐渐远去。
陆如薇也闭眸放任自已睡了过去。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真的是很累了……
但,似是浅寐了没多久,陆如薇模糊中听见外面传来凌乱的声音——
有重甲擦出铁马冰河般的冷音,也有训练有素的沉沉脚步声纷至沓来,还有火光里仆婢们的叫喊,似有人在跌撞乱跑……
环儿撞开门进来,她起身,环儿,外面怎么了,何事慌张
问这话时,陆如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胸口生了丝烦闷与慌乱,就像是有一团染了水的棉絮塞在胸腔里面,沉沉地喘不过气,令她有不好的预感。
环儿满脸惊慌,娇小的身子跌撞到贵妃榻前,最后竟然一个踉跄,似脱力般摔落在地上。
小姐,不好了……有人围了咱们府邸,现下只许进不许出……
陆如薇大惊,脸蛋浮起怒色,也有了如火灼灼般的美丽,谁这么大胆连我们陆府都敢冒犯!
在金陵,陆家声名威赫,百姓敬仰,无人敢犯。
就连山匪水匪都得给她们陆家几分薄面。
除了卫若娴令家中死士扮成山匪劫道那次,谁敢冒犯陆家
环儿颤抖着回答道:是、是一支墨羽黑骑,个个铁盔重甲,他们说,那是……龙璃军。
陆如薇睫羽慢慢一眨,声音里划了丝颤意,……什么
当日,太子仪驾进入金陵时,护随在十二翎羽的华贵马车旁的,正是龙璃军。
禁军龙璃,乃是当今陛下赐给储君南巡时的一支护卫。
龙璃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
是太子殿下来了么
有那么一瞬,满心喜悦绽上陆如薇的眉梢。
刹那芳华,极美。
也极易枯萎。
很快,陆如薇眼尾的灼璀芳华败去,变得黯淡,轻颤,甚至扭曲了原本的眉目。
因为她忽然间想到,太子再下江南,必不是为自已。
而是……
一个名字浮纂上心头。
沈骊珠。
陆如薇身体蓦地软了下来,像是被卸掉了浑身的力道,她却强撑着叫环儿为自已换裳梳妆。
二哥刚逝,她不能穿戴得太过华贵鲜艳,但一袭典雅蓝的裙裳,斜挽银簪,不至于失了面见太子时的贵女风范。
从落薇院到灵堂,一路上陆如薇将丫鬟环儿的手攥得极紧,然,太子所在,禁军重锁,她丝毫难越那长戟与刀剑,人最终是来了,却被拦在了灵堂外。
殿下有令,无诏不得入内!龙璃禁军,冷面无情。
身旁,环儿浑身在细细颤抖,却是鼓起勇气道,我们小姐是知府千金,是这个府里的三小姐,想要进二公子的灵堂,你们怎可相拦……
那名禁军听完,神色未见动容,漠然如水的目光从陆如薇脸上掠过。
京城多少贵女郡主,知府千金而已,有什么稀奇
何况,也许很快就不是了……
陆如薇咬牙,眼尾绽出一抹红来,是羞也是怒,为那禁军蔑视的态度以及掠过她身上那抹轻嘲的目光。
她想,若是沈骊珠,那个被太子擢取弱水三千放在心尖上的那人,他们是否还敢这样相待
对。
沈骊珠呢。
她在灵堂。
所以,太子来了。
他叫龙璃禁军拦住其他人,不许谁靠近,他想要做什么
陆如薇眼底生出一抹艳红的灼意,重重地咬住唇瓣,心头如火在缭烧。
却不知心为谁。
忽然,她透过重重禁军的叠围,似听见里面传来女子些微的声音,李延玺,不要……
那声音,似哭似泣。
陆如薇脑海里层缕不断缠绕着的思绪,骤然被打断了去。
怔怔地想了片刻,才记起——
李延玺,太子的名讳。
却鲜少被人唤过。
谁不恭敬称上一声殿下
包括她。
但,沈骊珠却敢直呼其姓名。
也只有她敢这么叫。
陆如薇想,也许并非沈骊珠有多么大胆,只因那是太子愿意让她那般唤自已。
太子迷恋这个女子,她不是不知道,在三个月前沈骊珠嫁予二哥的那个夜晚,她就偷听得了一切。
但,陆如薇从未想到,二哥一死,太子就从京城赶到金陵……
他就那般爱她!
可,那里是灵堂,还停着她二哥的灵柩!
他们怎么能……
陆如薇咬牙想往里头闯,让开,让我进去!
却有寒冽刀光落在她脖颈上,削断了一缕青丝,擅闯者,死!
青丝滑落,像是冷冷的嘲讽说,再有下次,落下的就是你的脑袋。
陆如薇心头恨极而笑,眼尾盈漫出泪光——
这是她的家,她二哥的灵前,却不允她进去,天下间竟然有这样的道理
李延玺——
君夺臣妻,这样的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就不怕被世人耻笑吗
她学着骊珠,在心上嘶喊,可她到底不是骊珠,却也只敢藏于心上。
可,陆如薇忽然又想。
就算君夺臣妻又怎么样,前一位被夺入宫的女子,不就是今昔光艳六宫的贵妃娘娘
二嫁之身,照旧荣宠不衰,尊贵一生。
…
一片素白的灵堂里。
时间倒回至一刻钟前。
沈骊珠,孤在问你,说话。
骊珠不答,太子修长的手掌便重重握上她这段时日越发尖细雪白的下颌,又问了一遍。
连一个字都不曾增减。
她仍是不答。
好,好!李延玺心头有怒火也有疼惜,怜她伤痛,怒她糟蹋自已的身子,此刻见骊珠连求生之志都淡薄,好像要一心追随陆亭遥而去,情绪也难免被嫉妒裹挟。
他怒极反笑,一连说了两个好字,才道:陆亭遥死了,你也不想活了是么,沈骊珠
既然如此,你应是什么也不在乎了,孤心悦你,你不是不知,那在你求死之前,不如允孤一次,嗯
下颌被男子的长指重重攥上,眼前那双狭长美丽的眸子又暗又炙,他嗓音漫过了丝微微粗重,像是怒极,又像是被裹上浓烈的欲。
李延玺确是怒极。
早知如此,他当初放手做什么
哪怕她恨他,怨他,也总好过这样半死不活!
不说话好,那孤便当你答应了。
满地余烬与素白纸钱里,骊珠被太子抱上那张香案,供奉着的果盘被太子衣袖拂落,碎瓷摔落一地。
溅起的瓷片在浅碧眼前划过,她终于从本该远在京城的太子从天而降的震惊里惊醒过来。
太子殿下,你要对我家小姐做什么!浅碧一急,想要上前护主。
李延玺却冷冽含怒,嗓音蕴了丝暗哑,头也未回地命令道:朱弦,带着她一起滚出去——
朱弦垂下冷艳眉眼,态度含着恭敬,应道,是,殿下。
你……浅碧回头,有几分不可置信地道,原来是太子的人
她刚转过头,问出这句话,旋即便是一哑。
朱弦纤白的手从绿裙少女身上几处大穴拂过,将浅碧的哑穴以及其他穴道都封住,然后只用了一只手便轻轻巧巧拽着浅碧出去。
远离灵堂后,朱弦才给浅碧解开穴道。
浅碧怒视着她,红着眼冷冷地道了声,叛徒!亏得小姐待你不薄……
朱弦蹙了下眉,道:骊珠小姐待我很好,我铭记于心,但我从来都是东宫暗卫,是奉殿下之命守护在骊珠小姐身边,何谈叛徒二字
浅碧却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下眼睛,不再跟朱弦废话,转身就走。
朱弦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去哪里
浅碧未曾回头,咬牙道:太子不是好人,三年前,他就曾害过小姐,我不能让小姐待在他身边,我要去保护小姐……
赶走殿下,然后呢朱弦冷艳道,让骊珠小姐继续跪在二公子灵前,不吃不喝,形同傀儡
浅碧,殿下是在救她,你想你家小姐死,就尽管去阻止,我必不再相拦。
浅碧终是步子一顿。
慢慢停下。
…
朱弦带走浅碧后,灵堂再无碎声和他人。
好,现在没有旁人了,阿姮,我们继续……
她的腰本就纤细,如今更是一掌可握,李延玺扯落骊珠的腰带,她终于挣扎起来,却被太子冷笑着攥住腰身逼问,嗯不是一心求死么,怎么,阿姮原来还在意这具身子
支撑着人活下去的,除了爱,还有恨。
恨吧。
孤宁可你恨着。
也不愿见你逐渐枯死。
以此恨,换她生。
素白绸带跌落在地,扬起微末烟尘。
在骊珠素衣纤薄的细颤里,李延玺的手探入她身下衣裙。
终于——
她喉间漫出了丝低哑的泣音,李延玺,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