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游园会是金陵一年一度的官民同庆的盛事。
有明灯千盏,照亮长街如白昼,有绝色名伶乘坐花车出游,在鼓上作舞,一舞倾城。
无数金陵的少男少女们,或戴花环,或配花枝,出门赏玩,有情投意合者,可互赠鲜花以表倾慕。
街边,有热气腾腾小馄饨,咬一口能流心的红糖炊饼,有圆滚可爱的冰糖葫芦,有各种色彩鲜艳的神仙妖怪的面具,也有赢灯猜谜,投壶作赋。
是难得一见的——
海清河晏的盛景。
好像所有的苦难都远去。
沈骊珠行走在这般的人间繁华里,只觉心中安宁。
而灯火阑珊处,有美一人等在那里。
乌黑的发,雪白的肤,穿着一袭淡薄春衫,手里提灯映照琉璃眉眼。
两人遥遥相望。
她待嫁闺中,不曾出门,但明明也没有多久未见,却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的感觉。
表姐,愣着干嘛,还不快过去。我和浅碧这丫头你不用管,我们自已玩儿去!身旁,齐宝衣捂嘴窃笑,撞了撞沈骊珠的肩膀,然后拉着浅碧跑开。
阿遥。沈骊珠提着裙摆,越过人群,走到陆亭遥身边去。
靠近了,却有些羞怯。
陆亭遥轻而坚定地拉住了她的手,两人衣袖交叠处,十指紧扣,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绣荷包。沈骊珠语气透出点儿赫然,道:不过,我总是绣不好。
陆亭遥牵着她的指尖,抬起来一看,只见莹白的指腹上交错着绣花针扎出来的痕迹。
他不禁心疼地蹙起眉,绣不好不绣就是了,也值得我的骊珠伤了手,疼不疼
说罢,陆亭遥将她的手放到唇边,温柔地吹了吹。
指尖似有温软的气流拂过,似春日里的风,在夜晚令人沉醉。
骊珠红了脸,却也没有挣扎,……早已不疼了。
陆亭遥却依旧凝着眉,未缓半分,回去不要再绣了。
可是,新嫁娘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本来连嫁衣团扇喜帕这些就已是让绣娘们绣的了。让人知道你的新娘连个荷包都没有绣……会被笑话的。沈骊珠轻声道。
陆亭遥抬眸,弯起唇角笑,可是,本就无需骊珠做什么啊,骊珠只要做我的新娘就好。
他执起她的手,那般珍重爱惜的姿态,又道:你的手,虽绣不好一只荷包,但是会世上少有人可比拟的琴艺,会诊脉施针,行医救人。
骊珠,你这样就已经很好,无需跟谁人比较。
而且……
陆亭遥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沈骊珠便问,而且什么
一点小缺陷,也不失真实美好。做人太过完美,若是什么都会,那也……太辛苦了,骊珠。陆亭遥声音清浅,一道叹息似落在谁的心上,
沈骊珠心头忽震,旋即胸口像是浸在了春水里,心尖某处变得无比的柔软。
这时,陆亭遥又浅笑道,不过,骊珠若是怕被人笑的话……
他唔了声,似沉吟了片刻,那,荷包就我来绣吧。
沈骊珠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那一刻有种连她自已都未察觉到的明媚生动流转在里面,你来绣阿遥会吗
她也实在是想不出阿遥拈针弄线的样子。
陆亭遥挑眉,琉璃似玉的人难得的透露出点少年气来,现下不会,但应是不难。
惹得沈骊珠这个学了十几年女红依旧惨不忍睹的人,忍不住抬手朝他胸口赏了一下,那就你绣,我不管了。
她难得娇嗔。
陆亭遥也失笑,握住了胸前的纤手。
远远的望着,就连卫若娴也不得不承认——
真是好一对璧人。
但她心有思量,悠悠地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
二弟,沈妹妹,父亲母亲与太子殿下以及众官眷已经登上城楼,花魁表演快要开始,何不与我同去
陆亭遥即刻松开了骊珠的手。
两人微微分开。
陆亭遥本该跟父母同去的,只是他在此等待骊珠,耽搁了几许。
沈骊珠便点了点头道,好。
谁知,她话落,卫若娴竟然上前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
沈骊珠如今本不是多么鲜活明快的性子,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亲近。
且,卫若娴瞧起来,也应是个性情冰雪的美人才是。
但卫若娴道:其实,我本不是什么热情的性子,世上也不是什么俗人都能入我的眼。只是听说我成亲那日,是沈妹妹救了我侄儿卫琮,我心里感激,又得知沈妹妹也即将要嫁入陆家,今后你我便是妯娌,便想与妹妹亲近一二。
沈骊珠抿唇。
原来是这样。
那便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有着性情冰雪高傲之称的江南总督府千金,竟然放下身段来,主动与她交好。
卫若娴挽了骊珠的手臂,骊珠抬眼朝陆亭遥望去。
陆亭遥回以一笑,唇边却是透着几许无奈,但这样的一笑足够惊艳,便有少女当街拦路,面含羞怯的将手中花枝,主动赠之。
这是金陵习俗,表达倾慕。
沈骊珠微微回首,恰好见到这一幕,人声熙熙嘲杂,她并不能真切地听到阿遥跟那少女说了些什么。
但她看到——
阿遥朝那少女指了指自已。
此刻,沈骊珠仿佛听见陆亭遥温柔如玉的声音响起,多谢姑娘美意,只是在下已有未婚妻,今生只倾心一人,非她不娶。
…
长街尽头,一座楼阁华美而鲜艳,上书:九霄。
据说,九霄阁是仿制京城摘星楼建立,它是金陵城内最高、视野最宽阔的建筑。
平日里落锁,且有官兵把守,等闲不得打开。
除非像今日这种一年一度才有的盛事,才会由金陵知府陆敬尧打开,亲自登上九霄阁,站在城楼上与民同庆。
不过,太子如今在金陵,今夜游园会的开启仪式,陆敬尧官位只在知府,显然是要退让一边的。
他不仅退,还退得心甘情愿,连同让自已的女儿陆如薇也侍奉在太子左右。
大晋以玄墨为尊,太子今日穿着一身正式的冠冕,墨色沉潋,却越发映衬得那容色华贵俊美,肤色如珠光熠熠。
不知怎的,陆如薇觉得今夜的太子殿下跟平日见到的……很是不一样。
平日里的太子殿下虽有威仪,却有温和。
但今夜,太子殿下身上那种平易近人的气质突然就消失了。
莫名的,气场华贵摄人,甚至叫人不敢直视他的容颜。
陆如薇微微低下头去,余光里只瞥见太子那瑰丽的唇色,以及一线雪白精致的下颌。
那下颌随意地抬起,就已显露出一种矜傲的贵气。
陆如薇第一次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长袖善舞了,她捏了捏汗湿的手心,哪怕她的父亲陆敬尧给她打眼色,陆如薇也只当作没瞧见。
对了。
她还注意到……
东宫那个总是戴着银色面具,身擢暗衣的男子,今夜竟然没有出现。
真是有些稀奇。
平时仿佛哪里都有他。
偏偏今夜这样盛大的场合不在。
给女儿陆如薇使眼色,却没有得到回应的陆敬尧,只得自已给太子讲起金陵的夏夜游园风俗史,以及介绍九霄阁。
太子凭阑而立。
身后,陆敬尧躬身讲着什么。
再往后,是金陵官员以及众官眷。
楼阁下,是大晋百姓,是繁华盛世。
目之所及,无她。
站在这样的高处,还真是……有些不胜寒啊。
今夜李延玺并未叫暗卫墨商扮作自已。
陆如薇似有所察觉,竟然没有像往日凑到墨商跟前那般凑上前来。
如此最好。
至于她有没有起疑。
谁在乎。
李延玺漫不经心地听着陆敬尧说着这座九霄阁。
陆敬尧的语气很是自傲。
虽然已经竭力隐藏,却隐瞒不过李延玺的眼睛。
是了。
这是陆敬尧在任金陵知府时,除了修建上饶堤之外的又一鲜明政/绩。
换作谁能忍住不炫耀
李延玺在思量,或者说一直有所怀疑——
上饶堤暂且不提,那是朝廷拨款治理河道,但不论千金台还是九霄阁,修建这样华美贵气且庞大的建筑,陆敬尧何处弄来的银款
陆家,那日他已命天翎卫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没有藏银的暗室。
陆府虽也奢靡,但也正常。
没有哪个官员不贪。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李延玺从早便懂。
拧了拧眉心。
难道是他疑心甚重。
毕竟,天翎卫在百姓中暗访查探的结果——
陆敬尧在金陵为官数十载,无不令人称赞。
忽然。
李延玺眸光一凝。
明灯数盏的人群里,一女挽着阿姮手臂,往九霄阁的方向而来。
她身后,是陆亭遥。
李延玺沉下了眉眼。
不难想象两人在今夜是相约好的。
或许,他们会在人群中牵手。
或许,他们会在长街尽头共尝一串糖葫芦。
或许,还有更柔软隐秘、不可言说的亲昵……
李延玺站在阑杆边,高高遥望,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似被什么攥紧。
今夜,她甚至稍稍打扮过。
一袭珍珠白的衣裙,腰间系着同色的腰带,那束得盈盈不堪一握的腰带上,嵌着一颗银色珍珠。
虽再无其他暗纹花饰,却已是画龙点睛的光彩一笔。
乌黑的长发也不再只是随随便便拿根发带系了发尾,而是挽了个淡淡散散的髻。
斜挽一根珍珠发簪。
李延玺只恨自已目色极好,甚至能看清楚她发间的那根簪上珍珠,跟此刻尚藏在他怀里那枚耳珰的……如出一撤。
这簪子,想必是取了耳珰的明珠做成。
阿姮,你就那般珍视陆亭遥赠你之物么。
李延玺攥紧了手,眸中墨色暗沉。
可惜——
就算明知她今夜打扮,并不是为他,而是为了另外一个男子。
他竟也一时无法移开眼睛。
…
似灼热目光,落在自已身上。
沈骊珠有感而察,不禁抬起了眸。
只见九霄阁上,衣裳玄墨华贵的太子凭阑而立,神色不明。
一轮明月映在穹黑夜空,更似落在九霄阁的华顶之上,那抹华贵鸦羽般的衣袂迎风鼓荡。
他在看着她。
沈骊珠纤细的身子轻轻一颤。
有那么一刻,竟然心生惊惧,慌乱地低下头去。
一直挽着骊珠手臂的卫若娴,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唇边隐约带笑,一闪而过。
看来,果然如传闻中所言。
不然,沈骊珠也不会如此害怕太子。
相信太子殿下也肯定厌恶这个沈氏女吧。
卫若娴抱着算计之心,一登上九霄阁,竟然就直直挽着骊珠的手臂,将她带到了众官眷的最前方去。
沈妹妹,你与我站在一处罢,这里视野好些。
卫若娴是陆家长媳,又是江南总督千金,身份贵重。
她的位置,在官眷最前方。
离太子只有几步之遥的距离。
到底还未成亲,就算成了亲,他也不适合跟女眷们站在一起,陆亭遥便款款走到大哥陆伯渊的身边。
大哥。
阿遥,你来了。陆伯渊担心他登阁劳累,身体可有不适
无碍。陆亭遥轻轻掀唇,似青桂芝兰的一笑,大哥过于担忧了,几步台阶而已,我也不是易碎的琉璃,没有那么娇弱。
陆伯渊显然不太相信。
陆亭遥只得轻声开口,转移了话题,我观嫂嫂似乎格外喜欢骊珠呢。
陆伯渊瞥了妻子一眼,目光又掠过骊珠,到底没再说什么。
只微微垂眸,观着下方。
道了句。
开始了。
今夜的仪式跟往年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又不一样。
花车游街——
说是花车,却跟搭建起的华美台子相差无几,数名绝色赤足踩在上面,围绕一个大花球起舞。
花车绕城而来,引来无数百姓。
行至九霄阁下。
陆敬尧奉上弓箭,笑道:今夜请太子殿下来射这一箭,将是我金陵百姓无上荣誉。
李延玺接过箭。
搭弓,拉弦。
举止有种凌厉的华美。
一箭射出——
花球绽开,夜空飞花无数。
秦施施一袭神女装扮,从里间翩然起舞。
引得女眷们纷纷探身观赏。
有惊叹的,这就是那个有着飞花烟雨动满城之称的金名妓秦施施
瞧着是真美。
也有不屑的,再美也是无用,不过妓子罢了。
沈骊珠微微蹙眉。
不知施施姑娘落了胎,身子可大好了,是否仍旧是心不甘,有怨恨。
一舞罢,嘴叼鲜花的秦施施,将鲜花往鬓边一插,朝九霄阁上众人行礼,民女秦施施,携金陵百姓在此遥祝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百姓们紧紧跟随,乃至官员女眷们也跟着叩首,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这时,准备跟着众人跪下的沈骊珠,背后猛然被什么人推了一把,一时不察竟然朝着那道黑衣华贵如羽的身影狠狠跌了过去——
卫若娴敛下眼底的得意。
不论是摔倒,还是撞到太子,沈骊珠都是有罪。
一个得罪了东宫的儿媳,陆家怎会再重视。
当然,她没有亲自动手。
就算婢女被抓住,也可以说是不小心的。
却没想到,下一刻,沈骊珠撞入一个臂弯里。
太子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