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李延玺目光似震惊,似不可置信,银面之下的神色隐约崩裂。
既不解又不可思议。
孤分明是在夸她。
她到底哪里不满
世间女子不都希望被赞誉美貌吗
…
沈骊珠重重关上门,落在门扇上的手,有些颤抖,指节都透出些许苍白。
她曾因美貌获罪,被这个人亲口判了死刑,亲手划伤了自已的脸。
如今容颜有瑕,哪里算得上美丽
李延玺的话,由她听来,不止是讽刺,更是一种铺天盖地漫上来的……羞辱。
他忘了。
忘了从前是怎样羞辱过她。
现在却又来说这种撩拨的话。
多么可笑。
沈骊珠唇角浮起的笑,似冰冷,似苦涩。
或许那根本就算不得笑,更似一种自嘲。
她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的酸涩与热意,取了药箱折回到秦施施床边。
秦施施伸出一截玉腕,搭在小药枕上,过了片刻,就见沈骊珠纤细的眉慢慢地蹙了起来。
施施姑娘……你怀孕了。
秦施施是清倌人。
卖艺不卖身。
怎会……
沈骊珠眼里透出几分疑问,几分惊色,心下被这个消息震惊到,将什么太子,什么李延玺的,霎时间都被她抛之脑后。
秦施施面色雪白,凄苦一笑,我早有预料,所以让鸢红托信找你来……
说着,她挣扎起身,这个名满金陵的花魁,眼下青丝凌乱散落在肩上,挣扎着起身,伸手紧紧握住了沈骊珠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满目哀求之色。
阿姮姑娘,我求你,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然后为我开一帖……落胎药。
秦施施低低哭泣,近乎要给沈骊珠跪下。
金陵的文人墨客以及贵族豪商追捧她,皆因她秦施施是才艺双绝的清白之身。
那些追逐她的男子多情而风流,不惜捧上千金,只为博她一笑,一顾盼回眸。
他们无一不想得到她。
但是,一旦得手,却未必珍惜。
等待她的,不是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无枝可依,而是……弃之如敝屣。
花魁娘子一旦破身,就不再奇货可居,最终会沦为接待恩客的红倌人。
何况,历代金陵花魁都是到了年纪,由花娘安排公开拍卖初夜。
一夜最高可值万金。
她怀了身孕,没让花娘赚到这个万金,必定会被打死。
打死或许还是比较体面的死法,最怕的就是被打断了手脚,卖到暗馆里去,沦落成那最下等的暗娼。
一幅帘子一条板凳就是她的卖身地,一两个铜板就是她的皮肉钱。
那真是比死了还不如。
所以,秦施施泪水盈盈,不惜跪求。
沈骊珠挽起秦施施的手,稳稳地扶住了那欲要下跪的身体。
她着一袭青衣,淡色面纱,整个人从初见时就是十分冷淡的样子,好像从不与人亲近,但是此刻秦施施却从那双清泠泠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认真怜惜。
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没有嫌弃。
只是怜惜。
怜惜她女子之身,深陷囹圄。
秦施施一颗几近破碎的心,忽地就安定下来。
阿姮姑娘人虽淡薄,却有冰雪玲珑般的心,她会帮她的。
施施姑娘,你不必如此,为患者保密,本就是医者应尽的责任。沈骊珠道:小产伤身,我为尽量为你开一帖不损母体的落胎药。
秦施施感激地道:施施深谢阿姮姑娘大恩。
她相信阿姮姑娘的医术与医德。
花娘手中也有落胎药,但那都是些虎狼之药,令女子再也生不出。
沈骊珠抿起唇,微微迟疑地提醒,只是,落胎后,你必须得静养七日才行。
秦施施远不似鸢红那般的自由,都说金陵花魁作派比起一般高门大户里的小姐还要风光,身边伺候的丫鬟都足足七八个,出行还有专程的车夫小厮,但内里苦楚只有她自已知。
那些丫鬟、小厮、车夫都名为伺候,实则也是一种监视,都是花娘放在她身边的人。
怀孕尚且可瞒,落胎小产想要隐瞒过花娘耳目却实为困难。
毕竟,会流血,落下的死婴也需要有人处理,秦施施卧床不起,花娘也会怀疑。
秦施施却低低道:此事我已有办法,请姑娘即刻为我开药吧。
…
开一帖落胎药却是不难。
药箱里甚至就备有现成的药材。
因为之前为欢楼女子问诊过,她们最常见的无非是妇人之疾,或者避孕,落胎。
沈骊珠今夜来前,心里就隐约有预料,是以很快就将一帖落胎药抓了出来。
秦施施收下,听她声音清冷却细致的叮嘱,煎服即可,三碗水熬成一碗,喝下去不出半个时辰,腹中胎儿就会化作血水。它月份还小,尚不足两月,不会让你遭太多的罪。
另外,这是凝血散,是为了以防不测。若是碰到血流不止的情况,立刻服下,可保性命无虞。
我还开了一张小产后补身的方子,用的都是些寻常温补的药材,就算是过花娘的眼,也是不怕的。施施姑娘可光明正大让婢女去医馆抓药。我今夜并不曾带这许多的药材。
妇人不论是产子,还是落胎,都是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事情。
沈骊珠少不得殷殷叮嘱几句。
并且为让秦施施安心,她凝眉思量了几许,又道:花娘那里,我会为施施姑娘保密。从这里出去,我会再为千黛姑娘她们开几张美容养颜的方子,如此今晚我过来为你问诊的事情,混在其中便不会太过显眼。
秦施施热了眼眶,终是忍不住掩面而泣,阿姮姑娘,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我这样的卑贱之躯,承蒙你不嫌弃,还为我……为我这般着想。
沈骊珠从袖间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轻声道:我是医者,只是做了自已该做的事情。
何况,没有谁生来卑贱。
她声音还是冷冷清清的,却令秦施施突然有了倾述的冲动。
阿姮姑娘——
你一定很疑惑这个孩子是谁的吧,或许还想过,会不会我瞒着花娘与情郎私会,这才珠胎暗结
秦施施抚上自已的小腹,眉心紧蹙,眼底隐约有厌恶之意。
沈骊珠一怔。
她确实是这般想过。
但出于一个医者的本分,她也并不好奇病患的隐私,去窥探这个孩子之下有过怎样的风月纠葛。
秦施施不要这个孩子,她便完全遵从她的意愿,如此而已。
但,原来不是她想的那样吗
其中竟然还另有内情。
沈骊珠蹙眉,听秦施施一字一句地说,像是怨恨至极:我是被强迫的。
什么……沈骊珠心头微微惊颤,纤手一抖,写药方的笔掉落在了地上。
秦施施苍白凄美的一笑,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
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沦落风尘,有这一日也是迟早的事。
但,我心有不甘,我怨恨不已。
我绝对、绝对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沈骊珠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秦施施,你可有想过报官
秦施施摇头道:没有谁会相信一个妓/女是被强迫的这样话,何况那人位高权重,道貌岸然,这么多年在金陵名声甚好……
她露出个冷冷的、嘲讽的、却也绝美的笑,他夺取了我的身子后,倒是说过给我赎身,将我养作外室这种话,可我秦施施偏生不稀罕。
我要是想从良,何愁找不到人给我赎身,要他来装什么好人
她挑起眼,一双美目生得潋滟动人,宜喜宜嗔,此时此刻褪去先前的落魄楚楚,倒是显出一种夺目的灼灼光彩来。
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一场变故才沦落到这风月之地,花娘见我小小年纪便生得貌美,认为我奇货可居,将我视作花魁培养。
我也卯足了劲儿的学习,诗词歌赋,品茶鉴墨,丝竹歌舞,我秦施施无一不精。
……只因我在等一人来。我要成为花魁,保住清白之身。
他是我曾经的未婚夫。
他上京赴考前,承诺过我,待得金榜题名,必定为我赎身,迎我过门。
可是……
一切都毁了。
多年希望,毁于一旦。
沈骊珠心中叹息了声。
她只是听客,都不禁觉得闻之心酸。
秦施施心中又该是如何痛苦呢
沈骊珠沉默了片刻,……若是那位公子真心喜欢你,便不会在意这些。
可,试问天下不介意女子清白之人,又有几何
沈骊珠心下生起淡淡悲楚的情绪。
负心多是读书人。
就算没有此事,会不会将来施施姑娘色衰爱弛之时,那对她许下姻缘的公子,也会嫌弃她曾经沦落风尘做过花魁呢
可是,秦施施却说,我信他。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他。若是他不娶我了,我也不怪他。
提及那位未婚夫,秦施施美眸有泪,也有光,转而才变成了惊心的恨意。
我恨也只恨毁了我清白那人,恨我求告无门,容他在这世上逍遥!
她快要破碎了一般,声音似凤凰泣血,悲鸣不已。
沈骊珠敛下眸子,忽地开口:施施姑娘,你说那人位高权重,想必是连金陵府都未必管得了,那么可否想过告御状
……告御状秦施施眨了眨眼,有些迷茫。
似乎从未想过还能告御状。
她说,那岂不是要上京城去,可是,花娘捏着我的身契,我恐怕连金陵都出不了就会被抓回来。
她的卖身契是在官府登了记,过了明路的。
抓回来一律按做逃奴处置。
而且我也没有路引,从未出过金陵……
这世道,对女子来说就是这般艰难。一辈子也就困囿在方寸之地。
沈骊珠却嗓音冷清地道:不,不用那么麻烦。
太子如今就在金陵。
他代天子南巡,拥有监察百官之权,陛下赐他太祖皇帝的龙渊剑,上可斩皇亲国戚,下可诛贪官污吏。
在华阳,听说成王幼子,那位小郡王以人为猎,强抢民女,鱼肉百姓,后被太子亲自监斩。
施施姑娘,你若是想为自已求一个公道,可向太子殿下呈递状纸。
说罢,沈骊珠微微恍惚。
或许李延玺对她来说,算不得好。
但对天下人来说,却是一位好储君,将来也会是一位好皇帝。
秦施施听着眼前戴着面纱的青衣女大夫平静地说着太子事迹,只觉得恍惚凌乱。
这些事,她连听都不曾听说过,阿姮姑娘是如何得知……
阿姮姑娘,你说的那位小郡王作恶多端,太子殿下诛杀他,自然是叫人拍手称快。
可,若是强迫我的那人,他为官数载,十分得百姓爱戴呢,太子殿下又真的会为了我一个欢楼女子申冤,将这样一位世人眼里的‘好官’给下狱吗
沈骊珠怔住。
李延玺会吗
她答不出来。
对了。
沈骊珠忽然想起,太子还欠她一个心愿。
那日少臣送来的白璧被她收进箱底,她可能永远也用不上,却终究是个隐患。
拿来帮助需要它的人也是好的。
若是她拿出白璧,以心愿交换,请太子为秦施施做主,李延玺应该……会答应的吧
沈骊珠不确定地想。
然后,开口,施施姑娘,你心有顾虑的话,我可以……
秦施施却颇有些挣扎、纠结、最后变成心灰意冷的模样,打断了她的话,阿姮姑娘,告御状的事,得容我再好好想想……
阿姮姑娘已经帮了她良多。
怎么能再将她牵扯进来
沈骊珠却误以为秦施施是顾忌名声。
毕竟,告御状意味着天下皆知。
世人都会知道秦施施被人夺取了清白。
她还在等着她的未婚夫金榜题名,归来娶她。
那总归是一个很美好的期盼。
是足以支撑她沦落风尘也拼命挣扎着向上的期盼。
金榜题名后,应照约定来迎娶名满金陵的花魁娘子,在当今世上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可,若是一旦告了御状,秦施施会声名狼藉,就跟那人再没了可能。
沈骊珠完全尊重她的决定,便起身告辞道:若施施姑娘想好了,可随时来寻我。
打开门,却见李延玺的身影仍在门外。
那人长身玉立,银色的面具,暗色的衣裳,手里慵懒地把玩着一把折扇,斜倚栏杆从高处望着下面,低调的打扮却体现出跟这个风月之地格格不入的风华来。
沈骊珠眼底隐约流露出一丝怔然之色。
她就那么愣住了。
……你怎么,还没走
李延玺侧了侧眸,冷哼了声道:你还在这里,孤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