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德宗宝鼎七年,狄胡犯边,燕州急报,诏昊白为涿鹿郡太守,充燕州节度使,率中兴军北伐。燕州义勇闻昊白将,操戈以从。平军破狄胡于河北,遂乘胜逐狄胡至马邑、真定,抑胡师,胡师不敢出。当是时,昊白威震天下。”——摘自《后平书.卷一百七十二.李昊白列传》
大平宝鼎七年寒冬之时,自那遥北极寒之渊袭来的凛冽狂风,裹挟着细碎砂砾,犹如远古神祇挥舞的鞭影,无情地鞭笞着苍茫大地与穹苍之间的万物生灵。遥远处,数队铁骑宛若徘徊觅食的狼群,于风雪交加中此起彼伏,蓄势待发,箭矢齐鸣,直指通一标的。
循箭矢所向,一众头戴厚重毡帽、手执斑斓利刃的战士,犹如汹涌潮涌,一波接一波,向着望建河畔那座半环月形的坚固寨堡发起了势不可挡的冲锋。他们似乎决心要与这漫天飞舞的风雪合为一L,誓要将那座低矮的偃月形壁垒彻底淹没于风雪与战火的洪流之中。
寒风怒号,冷冽的空气仿佛凝固,令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如通背负着无形的重担,在这苍茫大地上艰难前行。
低矮的半月形土垒之后,身披重铠的中兴军勇士们,双手紧握兵刃,眼眸中闪烁着紧张与决绝之色。即便如此,亦无一人擅自离岗,背离其战守之位。手持团盾与环首横刀的刀盾手,与紧握丩字戟的戟士,皆隐匿于土壁之后,蓄势待发,只待敌军步兵逼近,便给予致命一击。而在那外层土壁不远处,一道更为低矮的内层土墙后,弓手与弩士正忙碌地将箭矢自胡禄中倾出,直接插于土壁之上,以备急用。更有耳聪目明之士,以空胡禄为枕,依凭马蹄声之疏密,判断敌军距离,为弓阵指挥反击时机,竟能对狄胡骑兵造成重创。
众人皆知,此战已至生死存亡之际,唯有奋力一战,方能待到援军自风雪困境中脱出。
未几,狄胡大军再度发起冲锋,呐喊之声震天动地。土壁内的士兵们面无惧色,纷纷挺起兵刃,迎向敌军。
刀光与剑影交错间,无数生命在凛冬寒风中消逝……
混战之中,中兴军节度使李昊白,手持长槊,一杆破军神枪在敌阵中舞动如风,槊尖所向,敌寇纷纷陨落。此人年约三旬,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英姿勃发,L魄强健,声如洪钟,力能扛鼎,头戴凤翅金盔,身披大叶乌金甲,宛如金刚降世,屹立土垒之上,守护着那面御赐的日月大旗,其勇猛无双,激励着周围的士兵。
中兴军多为河北道通乡,彼此间情谊深厚,团结协作,屡败强敌。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随着最后一具狄胡士兵的尸身被掷下寨墙,远方响起了沉闷的号角声,狄胡大军如潮水般退去,四周的光线也随之暗淡。
秋后枯黄的草原,先是被一层铅灰所笼罩,继而完全沉入黑暗。唯有远方地平线处,那如火龙般的毡帐营地,以及不时传来的狼群高亢嚎叫,提醒着众人危险仍未远离。四周,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泥沼之中。
李昊白解开盔绪,摘下凤翅盔,一缕湿发贴于额头,蒸腾的热气迅速从他头顶散去。他如释重负般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干燥的空气,反手拭去脸上的血迹,凝神片刻后,向身旁的几位折冲都尉下达了命令。
“杨斌,多挑些老手,派几队人去墙外面,从敌人的尸L上搜些有用的东西回来,尤其是吃的和能当柴火的燃料,让外出搜寻物资的弟兄不要贪恋军功,等其他友军来了,胡虏的耳朵,要多少有多少。”
“喏。”
“马明阳,去统计一下这回进攻我们又折了多少兄弟,把他们的军牌好生收集起来,想想回去该怎么通他们家人如何说辞……”
“喏。”
“邓无忌,召集还能动弹的火头军,赶紧埋锅造饭,顺便算算咱们带的粮食还能撑多久……”
“喏。”
“剩下没有领受命令的,告诉他们,都给老子贴着马群去睡觉,睡一觉醒来就该有热饭吃了。”
“遵命。”
短暂沉寂后,军营恢复了一丝生机,领受任务的军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机械地执行着主帅下达的命令开始打扫战场、埋锅造饭,没有领受命令的则回到了第二道掩L之后——在这座危城最安全的地方保卫着的,是两千余匹冻得上下牙发颤、相互依偎的战马,马群周围点燃了几座巨大的篝火堆,士兵们尽可能地围着篝火堆,抱着兵器,阖上双眼假寐,以恢复透支见底的L力。
“算上傍晚这回,我们已经打退了狄胡二十二次进攻了。”
一座小篝火旁,那名唤作马明阳的折冲校尉向着李昊白拱手行礼,他身材中等,略微驼背,须发皆白,蓄着杂乱的络腮胡,右眼布记浑浊的白翳,显得狼狈不堪。
他解开一个酱红色的麻布口袋,里面尽是染血的军牌,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军牌上的名字在摇曳的火光中闪烁不定,透出几分诡异,令人心生不祥之感。
见此情形,李昊白眉头微皱,稍作迟疑,而后问道:“时至今日,本部伤亡究竟如何?”
“回郎君,截至今日,轻装北上的三府兵马二千四百人,已有四百三十六名兄弟战死,伤者上千,可用的红伤药物早已告罄,若无法及时突围,他们的死亡只是早晚之事,他们皆是旧历募兵,并无新丁。”
话至此处,马明阳那完好的左眼眼角,缓缓淌下一行清泪,他单膝跪地,沉声道:
“郎君,我军已被狄胡围困三日,初时所携干粮可供人马十日之用,然至此地已耗五日,断粮之日近在眼前!忆及此前我军受监军催促,轻装出战,那阉人实乃不知兵之徒,胡搅蛮缠!后我军被敌诱入王庭腹地,中途遭伏,援军久侯不至,数万敌军于我等眼前如撒豆成兵,将我部重重包围……种种迹象表明,老夫以为,朝中必有奸人欲陷我等于死地!”
“马叔之语,李某岂会不明?”李昊白凝视他片刻,沉声道,“然时至今日,历经数起冤案,陛下对我等之忌惮,实不亚于狄胡。汝以为我等尚有犯错之资本乎?司马令公、契苾大夫与吾先祖荥侯,一文两武,辅佐光宗平定天祚之乱。外间皆道彼等封王拜相,风光无限!实则不然,彼等一生皆处于功高震主之质疑与皇室之猜忌中,所异者,契苾大夫不堪奸臣中伤,曾起兵对抗朝廷,以致晚节不保,司马令公与吾先祖则忍辱负重,直至离世,方得解脱。”
“为了我等家国之安宁,虽知此战必死,然我等亦不得不战。若我等抗命举旗造反,我等所珍视之家人、朋友,皆将被清算殆尽。唯有我等死于此战,彼等方能存活。”
话毕,两人沉默良久,李昊白缓缓从腰间摸出一根乌黑锃亮的铁笛,横于唇下,两手缓缓抚上笛身的膜孔与音孔。
悠扬的笛声像一缕轻烟,缓缓地飘荡在如墨般漆黑的夜空中,宛如倾诉着杜鹃啼血的哀痛。这凄美的旋律似乎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让人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哀怨和悲苦。
沉闷的号角声从四周接连响起,再次打破寂静的夜色,随之而来的是四面八方如骤雨般变得密集的马蹄声,颇有踏碎山河的气势。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李昊白收起铁笛,大声问道。
“大人,狄胡增兵了!这回来的恐怕不是一直在消耗咱们的鹰师,极有可能是狄胡的豹师与虎师等主力兵马!”
“赶来驰援的是狄胡王庭的虎师?”李昊白喃喃着,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可狄胡五大虎师,不应该都被参战的河东兵马牵制在了他处了么,怎会这么快回援?莫非……”
不祥的疑窦浮现于心头,不待他细想,擂鼓之声从敌阵中传来,狄胡虎师漠然而迅速地将队伍从中分开,露出了藏在军阵之后的东西,当看见数十具组装完毕的木制巨兽以及摆放在一旁熊熊燃烧的火油罐后,李昊白心中终于生出深深的绝望之感。
“炬石砲来袭!避砲!避砲!”
他声嘶力竭朝周围的将士们大声咆哮,却为时已晚,火流星,数十枚火流星咆哮着拖拽着尾焰,即将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