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逆TXT > 玄幻小说 > 剑道第一仙 苏奕 > 第2626章 一人欺负所有人!
    宋集薪站了一会儿,就转身默默离开,就像他自己说的,两个泥瓶巷当邻居多年的同龄人,其实没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顺眼,从来不是一路人。只是估计两人都没有想到,曾经只隔着一堵院墙,一个大声背书的督造官私生子,一个竖起耳朵偷听读书声的窑工学徒,更早的时候,一个是衣食无忧、身边有婢女操持家务的公子哥,一个是经常饿肚子、还会偶尔帮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会变成一个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权势藩王,一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宋集薪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当年那些曾经洒落在泥瓶巷里的阳光和月色,会不会觉得那趟人间远游,不虚此行
    宋集薪缓缓而行,与那陈平安不告而别,原本像是一棵生长在稻田里的稗草,路人不会多看几眼,可因为当邻居的关系,约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阴,都给了那栋宅子,那条狭窄小巷,宋集薪实在看得烦了,时至今日,事到如今,好个自小深草里,渐觉出蓬蒿。
    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曾想陈平安长揖起身后,喊住了宋集薪,宋集薪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走到他身边,大渎祠庙这边,有没有给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话,你帮我要一间。
    自己赶路快,姜尚真那条云舟渡船,估计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时分,才能赶到大骊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风渡。
    宋集薪点头道:看在老龙城藩邸某本崭新册子的份上,我帮你开这个口。
    老龙城战场曾经因为一拨古怪妖族修士,伤亡意外的大,大骊藩邸的文秘书郎,翻检了无数大骊档案秘录,都未能找出对方的根脚,最后是凭借一本并未记载出处的册子,迅速勘验出了‘梦魇’和‘窃脸人’的身份,得以扭转战局,不然大骊修士的战损会极大。后来那本册子,藩王宋睦传令下去,老龙城当天就刊印出来数千本,广为流传,参加过老龙城战事的山上修士,几乎人手一本。
    再后来,凭借这部详细记载了百余种妖族旁门修士的册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隐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无名册子,被后世修士誉为《搜山录》,比起更早的那幅《搜山图》,当然还是无法媲美,不过能够为后者查漏补缺。
    陈平安只当不知道什么册子。
    宋集薪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昔年邻居,大概是这副模样瞧着太像小时候了,他就忍不住来气,习惯性就非要嘴贱多说几句,啧啧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这么面瘫没个表情,死鱼眼,闷葫芦,几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约莫是察觉到对方的忍耐极限,宋集薪话头一转,笑容诚挚几分,道:不过你运气算不错得了,按照附近几条巷子老人们的说法,脾气随你爹,模样随你娘。还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庙搬迁之前,魏山君始终没有怎么为难他,最后还给了棋墩山这块风水宝地,让宋山神重建祠庙,就当我再欠你一个人情。至于陈平安认不认,以后要不要讨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陈平安说道:早这么会做人,也不至于吃那顿打。
    宋集薪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脖子,别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啊,差点给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地道了,这会儿我与你道个歉。我知道你这个人最记仇,说好了,这笔旧账咱俩就当两清了。
    宋集薪曾经胡乱编撰了个风水说法,拐骗陈平安去龙窑当了学徒讨生活,让陈平安打破了一个誓言,然后给陈平安知道真相后,差点在泥瓶巷里掐死了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却大得惊人,养尊处优好似贵公子的宋集薪,鬼门关打了个转,在那之后,其实气不顺很多年。只不过回头来看,就算当年陈平安铁了心要杀他,死是肯定不会死的,因为负责盯着泥瓶巷的大骊谍子死士,其实在旁偷偷看着那一幕,在大骊国势风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长镜带他去廊桥那边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谱牒上先从宋和纂改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绝对死不成的。
    陈平安点头说道:我跟你本来就没什么死仇,两清了是最好。
    宋集薪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跟大骊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头顶三尺有神明,脚下每步在理上。
    宋集薪一笑置之,带着陈平安找到那位庙祝,说了自己身边这个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庙祝当然不敢与一位藩王说个不字,祠庙内的香客屋舍再紧俏无缺,想想法子,还是能够腾出几间来的。
    如今的济渎庙祝,是一位早年在大骊山崖书院求学的练气士,百岁高龄了,依旧精神矍铄,龙门境修士,算是山崖书院最早的一拨求学士子,老人并非是大骊人氏,所以在当年主动游学大骊,就显得十分特立独行。在那段岁月里,北方大骊依旧是一洲公认的蛮夷之地,而大骊王朝的本土文豪硕儒,在当时是出了名的谦虚,以能够与卢氏王朝、大隋的读书人诗词唱和为荣,去信极多,回信极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绣虎崔瀺、书院山长齐静春,依旧不愿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两人,当时文坛士林,还有许多广受称道的说法,比如卢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绝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轮月,犹胜大骊圆月……
    所幸大骊铁骑的马蹄声大,这些个文绉绉的说法,边关风沙大,马蹄一踩,风一吹就散了。
    得到祠庙这边的确切答复后,宋集薪转头看了眼陈平安,笑问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现在就说,之后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规矩走。怎么样,还有没有要聊的
    陈平安先与那庙祝作揖致谢,对宋集薪露出个笑脸,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份上,我跟你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宋集薪也不介意有个外人在场,会不会失了颜面,与陈平安打趣道:几场夜游宴,让我的私人钱袋子,元气大伤。所以你将来那场庆典大礼,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没关系的。陪都藩邸的礼,不能不到。
    宋集薪摇摇头,财迷依旧。
    陈平安说道:这种话,你一个打小兜里就哐当响的人,说不着我。
    庙祝大为震惊,实在不清楚这位瞧着很面生的青衫剑客,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有幸能够与藩王宋睦如此相熟,听着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语无忌。难道是骊珠洞天那边的某位老乡比如济渎上任庙祝林守一,与藩王就有几分身为同窗的私人情谊,说话聊天,也不太官场。只不过林庙祝说话,再不讲忌讳,还是没有眼前这位男子随意。
    宋睦来大渎祠庙烧香的次数,屈指可数,三年都摊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欢微服私访,不喜欢摆排场,整个宝瓶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亲自帮人讨要一间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骊庙堂形势微妙,皇帝陛下诸多举措,山上山下,极得人心,被忙着修订官史的各国藩属朝廷,众口一词,誉为千古一帝。但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的藩王宋睦,与山上仙师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与大骊铁骑的关系,更好。
    而且还有一个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绣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却是齐静春的学生。但是这对亲兄弟的行事风格,好像与两位先生,刚刚相反。皇帝宋和让一洲山河,如沐春风,藩王宋睦在战事中杀伐果决,坐镇陪都这些年,依旧铁腕,雷厉风行,中岳山君晋青,一次触犯禁忌,竟然只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饬,就让一位大山君亲自来到祠庙这边谢罪,以至于有了个山与水低头的说法。
    庙祝不敢久留,说了屋舍地址,给了一把钥匙就离开。
    宋集薪说道:走了。
    也不奢望陈平安会送一路。
    不料陈平安说道:送你到门口。
    宋集薪一脸受宠若惊的神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平安说道:看在你没有让齐先生失望的份上。
    宋集薪翻了个白眼,别,欠着好了。
    陈平安却没好气道:不送,你求不来,要送,也拦不住。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最终双手笼袖,笑望向这个家伙,这么锋芒毕露啊,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陈平安伸手绕后,摘下所背长剑。
    吓了宋集薪一大跳,直接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要干嘛陈平安,要干架也别欺负人啊。
    陈平安斜瞥了眼大骊藩王,提剑在手,悬佩在腰侧,只是略作犹豫,没有悬在左侧,更换位置,换成了右侧。
    这个看似很多余的动作,更是看得宋集薪眼皮子直打颤,他娘的陈平安是个不易察觉的左撇子!当年很多时候,比如看那陈平安坐在门口双手拉坯,连宋集薪都会忘记此事。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还在大渎水边,我去找他。跟你犯不着。
    宋集薪立即从袖中捻出一枚金色材质的传信符箓,笑嘻嘻道:那你们俩好好聊,好好叙旧,放心,有我在,陪都这边,绝不干涉你们两个的切磋。
    陈平安说道:别紧张,打声招呼而已,打不起来。你不用刻意提醒城头上的那位道门仙人。
    宋集薪皱眉道:在掌观山河,我们的言语,都给听了去
    陈平安摇头道:看了,没听,藩王的面子大。
    宋集薪恢复笑意,收起符箓。
    两人并肩而行。
    陈平安说道:你倒是跟以前一个德行,喜欢翻脸不认人。
    宋集薪气笑道:陈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说了一箩筐的怪话,我都在忍。
    陈平安说道:我听了你将近十年的怪话,都没觉得是在忍。不过最后说句不太中听的大实话,你就是个窝里横,吵架的本事,也就只能在我这边抖搂威风,根本比不上那几位高手。
    宋集薪半点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一个不小心嗓门有点大,结果就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疼得宋集薪呲牙咧嘴。
    泥瓶巷顾璨的娘亲,小镇西边李槐的娘亲,杏花巷老妪,再加上小镇卖酒的黄二娘。
    这位四大宗师,大概能算是家乡小镇淳朴民风的集大成者,是前辈。顾璨,李槐,宋集薪,马苦玄,陈平安,大概都算是这条道路上的晚辈……
    当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纷纷走出家乡后,不知多少外乡人,都领教过这些年轻人这门本事的高低了。
    宋集薪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怀念。
    陈平安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还没到忆苦思甜的时候,阳关大道上的厮杀,无非是靠熬靠拼,死则死,活就活。此后夜路,越在高处,越不好走,你悠着点。京城那边,前有柳清风,后有赵繇,一个很厉害,一个对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记得先给自己铺条退路,至于退路是往上去,还是往回走,总之是条退路就成。
    宋集薪嗯了一声,轻轻点头,突然转过头,轻声问道:不如
    陈平安摇摇头,免了。出了祠庙,我都不认识你。
    不如你陈平安来当那大骊新国师
    算了,我陈平安不认识什么藩王宋睦,今天只是在祠庙里边,与齐先生的弟子之一,一个不讨喜的邻居宋集薪,随口说几句心里话。
    到底是当了多年的邻居,打哑谜一般的问答,双方却都心知肚明。
    宋集薪却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压低嗓音道:不着急,我能等!
    陈平安手臂轻轻一震,将那宋集薪手臂弹开,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后改改。
    到了祠庙门口,只差一步就要跨过门槛,宋集薪突然说道:记得公私分明,别给他人任何机会。
    陈平安右手拇指已经悄然抵住剑柄,你别忘记是右手香,左脚迈。
    宋集薪笑着左脚迈过门槛,走出济渎祠庙,下了台阶后,转身望向那幅对联。
    陈平安如出一辙,再次与宋集薪并肩而立。
    宋集薪问道:还有那空白匾额,有没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无声息,滴水不漏。
    陈平安默不作声。
    宋集薪轻声道:各洲山顶那边,其实都知道济渎供奉之人是谁,也都知道了主殿神像,如今只是摆设,相信很快就会有人与大骊建言,换成更加名副其实的稚圭,毕竟她是世间的唯一一条真龙,而稚圭什么脾气,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会拒绝的,甚至觉得天经地义,关键这里边,稚圭也有几分不愿让他人染指济渎祠庙的心思,当然她更有与齐先生怄气的私心在,我都没法跟她说理。到了那个时候,估计皇帝陛下推脱一两次后,就会点头了。话说回来,你早早与稚圭解契,不赚那份水运,其实是对的,收益是大,后患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只要是针对我们文圣一脉的手段,不管是台前还是幕后,陈平安和落魄山都接。当然你也别闲着。
    宋集薪微笑道:无法想象,我们两个,还有并肩联手的一天。
    陈平安嗯了一声,是挺糟心的。
    宋集薪哑口无言。
    宋集薪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来,要小心一拨别洲远游的练气士,遇到了就最好绕路,这伙人除了领头护道的两位老人,其余年纪都不大,身份极为特殊,行事更加隐秘,好像不太喜欢御风,喜欢用两条腿跋山涉水。北俱芦洲有些留在宝瓶洲的剑修,先前就吃了大苦头,这会儿还不知道他们的踪迹,凭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仙。而且这件事,大骊除了极少数人,连我在内,山上山下,不到五人,其余都没资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这个,还是对方与我们大骊宋氏‘打招呼’,算是与一位东道主客气几分,免得北俱芦洲丢了十数位剑修,让我们瞎找。不过你遇到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由中土文庙领衔,连同阴阳家和术家的练气士,正在重新制定光阴刻度,以及确定长短、重量和容积等事。这是大战过后,浩然天下的头等大事,需要有人走遍九洲山河,才好动手重制昔年礼圣确定下来的度量衡。谁要是在这种时候一头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么,在文庙吃几年牢饭,都算文庙很讲理了。
    浩然天下如今的天时,是不稳固的。除了与蛮荒天下相互牵连造成的影响之外,还与浩然天下自身天道的某种缺漏有关,所以陈平安才会猜测用来精准确定度量衡的那几件重器,都已经出现些许偏差,而他们的差以毫厘,就等于完全作废。至于谁能够造成这种大道折损,根本都不用猜,是那托月山大祖,以及文海周密,除此之外,任何一位王座大妖都做不到。
    而这种大道无形的深远影响,一位浩然天下的山巅练气士,境界越高,体会越深。
    宋集薪啧啧称奇,笑道:不愧是当隐官的,这都能够猜到。
    两人转身缓步,陈平安问道:马苦玄这么瞎闹腾,都没人管管
    赊月,纯青,许白。数座天下的一年轻两候补。
    马苦玄这个人虽然行事乖张,但最少不说大话,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马苦玄手上吃了苦头。赊月好像不太擅长厮杀,至于竹海洞天的纯青,以及那位少年姜太公,陈平安没接触过,不好说。可按照当年那份都传到了城头的山水邸报,后边两位,年纪太轻,又好像都不是走惯了江湖的,输给马苦玄,其实不算奇怪。
    宋集薪说道:战功太多,随便挥霍。何况马苦玄招惹别人的本事,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山上切磋,又是同辈,还没分生死,旁人看热闹还来不及,劝个什么。如今马苦玄在宝瓶洲,都可以横着走了,真心崇拜马苦玄的年轻修士,更是不计其数。不喜欢他那种跋扈作风的,恨不得马苦玄喝口凉水就呛死,走路崴个脚就跌境,喜欢马苦玄的山上年轻人,恨不得马苦玄明天就是仙人,后天就是飞升境。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就是没碰到曹慈或者斐然,不然马苦玄立马要改名字去。
    宋集薪道:马苦玄在那边等你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把余时务支开了。
    宋集薪疑惑道:你为何改变主意
    陈平安说道:因为他还是不死心,没把‘事不过三’当真,所以故意留在大渎水畔等我。还是你最懂他,挑衅人这种事情,马苦玄确实很擅长。也就是你脾气好,不然这么多年的大眼瞪小眼,搁我忍不了。
    宋集薪有些无奈。一骂骂俩。好嘛,你们俩打去。
    宋集薪走向远处一辆并不张扬的马车,车夫是一位大骊陪都的头等供奉。
    转头望去,年轻藩王发现那个家伙还站在原地,好像在等自己上车。宋集薪笑着挥手作别,心中有些古怪。再一想,便释然了,毕竟是多年邻居和……半个同门,我们文圣一脉嘛,又一想,宋集薪脸色古怪,按照辈分,他娘的陈平安算不算自己的小师叔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文圣的关门弟子
    宋集薪坐在车厢内,开始好好思量这个问题。
    没有跟陈平安当过邻居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泥腿子是怎么个想钱想疯。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反正念不起学,读不起书,就只有两件事,挣钱,省钱,而按照泥腿子当年的那个说法,没钱人,省钱就是挣钱。记得陈平安说完这句话之后,稚圭在院子里掸被子,宋集薪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一只钱袋子,问陈平安年关了,要不要借钱买那春联、门神。陈平安当时说不用。
    这家伙经常进山采药,而且只会用市价最低的一个贱价,卖给杨家铺子,泥腿子从不讲价。
    乡里乡亲,只要有事,打声招呼,陈平安就会帮忙,庄稼活,大半夜抢水,红白喜事,每逢守灵,肯定会到天明,亲人都熬不住去睡了,少年还一个人坐在那边……
    每次年关帮忙杀猪,出力不小的少年,按照乡俗上了桌,都只吃一大碗米饭,夹一筷子肉就离开饭桌。有人杀鸡,若是有那不要的鸡毛,都会先打声招呼,捡起来带回家做成鸡毛掸子、毽子。
    砍柴烧炭,因为担心与青壮起冲突,想要烧炭,就得多跑很多山路。年年都会有盈余,就一袋袋背出山,背回家,再背着走门串户,送给街坊邻居,还会说木柴不好,炭烧得差了,卖不出钱。如果有人留他吃饭,或是有老人们还一些鸡蛋什么的,也不答应,随便找个由头就跑了。
    找竹林挖笋晒笋干,一点一点搜集龙窑废弃的瓷泥,只是瞥见一眼邻居的文房清供,有事没事带着个小鼻涕虫,一起去老瓷山翻翻捡捡,自己打造木框,拣选那些图案相较完整、相似的瓷片,拼凑瓷片做那挂屏,陈平安曾经询问宋集薪买不买,宋集薪当时其实挺眼馋一幅碎瓷皆是龙纹的挂屏,不过当时小鼻涕虫嗓门震天响,说什么一幅挂屏买十个稚圭暖被窝都够了,这要都不买,简直就是让祖坟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听得宋集薪心烦,那小兔崽子踩在隔壁院子板凳上,一边嚷嚷,一边擤鼻子甩在宋集薪院子这边,宋集薪就说这玩意太糙,送都没人要,靠这个赚钱就太昧良心了。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去老瓷山捡破烂了,原本做好的几幅挂屏都送了人,刘羡阳,泥瓶巷的顾璨,还有些家里孩子在上学塾的街坊邻居。
    十四岁之前,吃百家饭长大的窑工学徒,好像就早早还清了所有年幼时欠下的人情。
    不知为何,开始闭目养神的藩王,只是想起了当年,自己有次带着婢女返回泥瓶巷,刚好看到草鞋少年站在他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之前,泥腿子迅速瞥了一眼邻居的门与墙,开了门,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再看几眼。
    宋集薪有些小小的后悔,早知道当年就花几颗铜钱,买下那副瓷挂屏了,依稀记得,其实手艺挺不错的,还很用心,四季花草鸟雀都有。
    记得小时候,宋集薪偶尔撇下稚圭,独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实胆子不大,怕鬼,就会一边跑一边喊那陈平安的名字。每天晚上总也不点灯的同龄人,就会吱呀开门,遥遥应一声。
    在陈平安去龙窑学烧造瓷器之后,宋集薪年纪大了,学了几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书上道理,就不这么闹了,也会觉得丢脸,加上也怕吵到稚圭,在更后来,双方闹了那么一场,估计就算一个乐意喊,一个也不会应了。不过住在泥瓶巷另外一端的小鼻涕虫,顶替了宋搬柴,顾璨不知为何,每次一个人去田垄趴着钓黄鳝,回家都喜欢绕路,非要穿过一整条泥瓶巷回家,小鼻涕虫腰悬一只竹编小鱼篓,一边跑一边可劲儿喊着陈平安的名字,陈平安只要在家,都走出屋子,大多会站在院门口外边,与顾璨聊几句。刘羡阳偶尔听烦了,会扯开嗓子骂几句喊鬼呢,顾璨停步之前,就会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赶紧把那懒货王朱喊起床,一起烧香,求求祖坟冒青烟……宋集薪其实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小鼻涕虫,不知如何说服了顾璨,宋集薪他家每天都要换春联、门神,宋集薪不心疼那几个银子,但是谁不烦啊。
    顾璨这个小王八蛋,比陈平安记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来自己家门口丢石子砸窗户的。当年觉得可笑、事后越想越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每逢雨雪泥泞,巷子里边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人的,而且稍稍错开的两串脚印,只出现在半条巷子。这意味着顾璨是冒着雨雪天气,出了自己家门后,是绕路到了小巷另外那边,再走向陈平安和宋集薪那边,砸完石子就沿着原路飞奔逃走,直到今天,宋集薪都很好奇那双大人的鞋子,顾璨到底是栽赃嫁祸给了谁,当年到底是从谁家里偷来的,这个小鼻涕虫又是具体怎么一路行走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顾璨,才四五岁啊。
    如今的顾璨,好像还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关门弟子,已经在中土神洲是出了名的讲理之人。
    如果说小时候的陈平安,只是由不得他怕麻烦,所以习惯成自然,变得很不怕麻烦,那么顾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天生的了。
    宋集薪哪怕今天与陈平安重逢,依旧觉得顾璨,其实比陈平安,更像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是天生的野修,或者说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
    而且宋集薪笃定在未来百年内,顾璨一定会是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几个天才修士之一,或者没有之一
    宋集薪想到这里,笑了起来,轻声道:我们泥瓶巷是个好地方,我小时候不该怕鬼的。
    大渎水畔,马苦玄独自一人,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然后十指交错,静待一场苦等多年的问拳,姗姗来迟,让他好等。
    不过如今大概可以换成问剑了。
    半个朋友的余时务已经识趣走了,余时务就这点最好,那些难听的好话,愿意说个一两次,却也不会多说,不会惹人烦。
    背对济渎祠庙大门的一袭青衫,缓缓而行,天生左撇子的剑客,悬剑在右,右手拇指抵住剑柄,不着急推剑出鞘。
    这把长剑,名为夜游。
    仗剑夜游,鞘外剑光,光亮如月。人间夜幕,剑客提剑,如持灯烛。
    马苦玄以心声遥遥问道: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老规矩,画个圈,谁出去算谁输
    陈平安一个微微弯腰,左手握住那把夜游,拔剑出鞘,一个前掠。
    悄然无声,陈平安一人一剑,带着那个大渎畔的马苦玄,一起就此身形消失天地间。
    与马苦玄先后干架两次,一向都是陈平安沉默当哑巴,马苦玄喜欢絮叨个不停,今天过后,这个不太好的习惯,相信马苦玄肯定会改。
    笼中雀,马苦玄置身于剑气茫茫、纵横交错的天地中,眯起眼,只见天幕处,骤然间出现了一粒光亮。
    在依旧静止不动的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剑光之间,天地震动,渐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灵,有些是货真价实的金身法相,有些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总计多达十二位。
    十二尊巍峨神灵,悬空而立,脚下都踩着一颗颗同样是马苦玄观想而出的古老星辰。
    马苦玄则缩小为一粒芥子,如一位练气士阴神远游天外,遥遥可见那日月星辰。
    在他人小天地中,自成一座小天地。
    一剑直斩而下,原本笔直一线的剑光,先后出现了十一次剑光弯折,依旧是一剑,斩开真真假假的十二神灵金身。
    马苦玄嗤笑一声,一粒芥子身形,竟是直接化作虚无。
    但是在马苦玄身形消散后,笼中雀剑气小天地,竟然开始自行扩大,因为浮现出了一座远古遗址,是一大片的星河,漩涡流转。
    隐隐约约,四座高耸天门,各在一方,掩映在星河璀璨当中。
    在那星河漩涡当中,有一条极为瞩目的金色丝线。
    东西两边,日月高悬,又各自拖曳着一条螺旋状七彩光线的登天之路。
    在席卷两座天下的那场大战之前,两座飞升台,一处依旧保持相对完整的骊珠洞天螃蟹坊,一处是道路早已断开的蛮荒天下托月山,飞升之境,就是那处三教祖师都无法彻底打破禁制的天庭,因为那边的山水禁制,是以数以千万计的星辰,皆是由一副副神灵尸骸分化而成,再与一条大道显化为某种真相的光阴长河相互牵连。
    要论阵法,一座天庭遗址,就是数座天下的阵法之源。
    当年那场大战,曾经有相当一拨人族修士,因为没有立即撤出战场废墟,长久置身其中,竟然在某一刻就各自形销骨立,塑造金身,最终在阵法牵引下,凭借自身蕴藉的某一类神性,自动与大道契合,迅速剥离人性,成为一位位崭新的神灵……然后这些神灵,一部分被拘押在了兵家各大祖庭、宗门,一部分被剑修当场斩杀,哪怕金身彻底破碎,消散的魂魄,却永久被拘押在了遗址当中,与大阵融为一体。
    传闻佛祖是最后一位撤出此处遗址,但是依旧未能真正打破禁制,因为哪怕只差丝毫,都是天壤之别,结果半点无异,看似沦为废墟的天庭,都会重归为旧的那个一。一旦神灵各归其位,得以补缺,甚至就会恢复大战之前的面貌。
    当时为佛祖护阵之人,分别位于四座破碎天门附近,撑开天地,至圣先师,道祖,兵家老祖,年轻剑修陈清都。
    这些注定不会记载书上的老黄历老故事,都是阿良那次重返剑气长城,与陈平安说的。
    而白玉京镇压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国镇压的鬼物,以及礼圣坐镇天外,很大程度上,就是防止有任何遗漏,被一些远古神灵余孽借机壮大实力,人族修行登顶,难如登天,但无论是化外天魔还是鬼物,甚至是在天外的某些新人,只要被神灵拘押丢入遗址当中,只要大道契合,根本无需修行,瞬间就会是一位位天赋神通的崭新神灵,得以重新现世,而后世万年的数座天下,之所以会有某些高位神灵的转世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大道之争的拦路,力求哪怕有那万一,在遗址当中崛起的新神灵,都无法占据某些位置关键的神位,尤其是那几个至高神位。
    而礼圣与文庙圣贤,以及一小撮飞升境大修士,再加上各自与己道合道的诸子百家祖师,都会在礼圣开门之后,以一种种大道显化,才得以打杀那些崭新神灵。那是一场相互大道消磨的新旧大道之争,这就是为何诸子百家的老祖师,几乎人人都在以学问证道,却偏偏在浩然天下极少露面现身的根源所在,因为他们需要在浩然一吃饱,就需要尊礼循例去往天外。
    所以昔年在剑气长城,阿良也好,师兄左右也罢,都对礼圣,极为尊敬。
    阿良更是说过,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里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咱们浩然天下最讲道理、同时又最会打架的礼圣。规矩重,道理沉,只落在所有的山巅高人身上,却轻在凡俗夫子肩头。
    而且谁不服气,在那中土文庙都极少出现的礼圣,就从天外重返浩然,亲自去那诸子百家的某座祖师堂,与之讲理。
    阿良说曾经还有位诸子百家的老祖宗,给逼急了,大骂礼圣是以内圣之名行霸道之实,结果给不言不语的礼圣直接拽向天外,然后结结实实聊了三十年,问道一场,如果不是礼圣帮忙补全一家学问缺漏,点到为止,后者差点就要转入儒家当圣贤。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还有一位是西方佛国那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萨。
    陈平安说第四个,不用讲了。
    把辛苦铺垫半天的阿良,又给憋了半天,最后悻悻然道,不曾想咱们那位老大剑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没有地位。
    当时阿良走在太象街上,一边与陈平安调侃了一句,老话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真不骗人的。同时一脚轻轻踹开个都不认识就敢朝他吐口水、表达仰慕之情的小屁孩,一脚踹得那孩子趴自家大门上当门神,跌落在地后,哇哇大哭,然后就立即跑出个妇人,笑着大骂阿良没良心,怎么这么狠心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阿良当时瞥了眼那坐地上哭花脸的孩子,问陈平安,长得像不像陈平安说还好,大概是相貌更随他娘。
    那妇人立即朝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笑着说打算让儿子顺便认个干爹算了。看着那两个装聋作哑快步离开的狗日的,妇人大笑不已。
    再后来,那个孩子跟随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妇人和她男人,只因为丈夫是元婴,哪怕她不是地仙,就都没走。
    陈平安此刻持剑站在一道天门外,问道:护道人不在身边,就放不开手脚了
    马苦玄的笑声,响彻天地间,先找到我再说,看看先谁耗光灵气。
    陈平安不着急递出第二剑,一手负后,单手拄剑,仰头望向那道高耸入云的华美天门。
    关于天庭遗址一事,避暑行宫没有任何秘档记录,给阿良勾起了兴趣,陈平安倒是还问过老大剑仙几句。
    老大剑仙给过一个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只说当年剑修分为两拨,一拨是他带头,觉得既然都没有神灵在头顶了,又吃不掉这块地盘,那就所幸彻底封禁起来,好歹还可以给后人一个机会。最少在这件事上,他陈清都,还有龙君和观照,都是与三教祖师是站在一边的,但是另外那拨剑修,还有兵家老祖,都觉得不该如此,一个是觉得功劳最大,一个是野心勃勃,认为惹来那些逃窜的神灵余孽疯狂反扑,怕什么,来了更好,大不了来一场彻底断绝后患的玉石俱焚,什么天地崩碎个七七八八,什么光阴长河就此炸开,再无天地灵气,后世无法修行,大不了他们这一小撮登顶之人,不管那几座天下雏形的地盘众生,死绝了又如何,由他们再换一处,休养生息个千年万年,到时候一样是人族为尊的格局,至于后世天地苍生,就此断绝修行登高之路,还能省去许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为有序稳固,天地隔绝,天人相分,连那道祖所担心之事,都一并打消了苗头。
    马苦玄的嗓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戏谑,选择在这里打,要分出胜负的话,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时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却要消磨实打实的道行,在异乡拼了命才攒下个剑仙身份,来之不易,怎么才回家没几步路,就不晓得好好珍惜了啊。
    马苦玄啧啧道:打小穷怕了,一有钱就摆阔那你跟那些只知道劝我多出几斤气力的山上废物,好像没啥两样嘛。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借此机会,好好打量起那座天门。
    因为这座天地只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所以很多细节,都与陈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于那些星辰和一条光阴长河,更是花架子吓唬人的摆设。
    陈平安收剑入鞘,并且重新背在身后,说道:行了,整座观想遗址就是你,藏个什么,真以为我拿你没辙今天这第三场,还当是打个平手。下一场,该如何就如何,你愿意分生死,给你机会就是了。
    下一刻,陈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气势如虹的剑阵,凭空出现,不计其数的飞剑,宛如四条雪白星河,浩浩荡荡涌现四座天门。
    天地寂静片刻,马苦玄一粒心神显化身形,出现在陈平安身边,问道:就不怕我泄露你两把飞剑的根脚。
    陈平安说道:一码归一码,我们之间的恩怨且不去说,你这个人得势就张扬,动辄与人撕破脸,可最少还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说实话,我除了烦你,却不觉得你的作为有多少恶心。早年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脾气、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剑修,拜你所赐,跟他聊得比较投缘。
    马苦玄笑道:我收了个嫡传弟子,是纯粹武夫,资质还算不错,你以后给他问拳落魄山的机会,三次,如何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前提是他赢得过我的开山大弟子,而且他问拳裴钱,也算三次机会之内。
    马苦玄说道:没问题。
    马苦玄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说实话,这个世道,可把我给恶心坏了。
    陈平安说道:你也没少恶心别人,没资格说这话。
    马苦玄爽朗大笑。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后掠,马苦玄一粒心神随之后撤,两人始终并肩,一起望向那座高悬的远古遗址。
    陈平安默默说道:无边风月,有道天地。
    马苦玄嗤笑一声,书最不值钱。
    双方几乎同时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渎水畔,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内。
    陈平安背剑,步行重返大渎祠庙。
    借住在屋舍内,陈平安跟祠庙这边借了几本圣贤书,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庙禁绝的书籍,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油灯,一夜无眠,只是缓缓翻书,偶尔起身,推窗望外,凉风拂面。
    在陈平安乘坐渡船,从桐叶洲跨海进入宝瓶洲地界后,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门口,能够察觉、却始终无法打开的一堆光阴画卷卷轴,总计二十四幅,好像自动打开了山水禁制,都可以打开,一幅幅画面,一览无余。
    比如谷雨时节,一行乡野采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纤细,双手采茶,动作娴熟,突然一个风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风拂动的柳条儿,少女蓦然抬头,望向一处山头,有大蛇盘山,眼眸幽幽,大如两口天井,张嘴一吸,一山采茶客,无论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坠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员坐在田垄边,靴子磨损得厉害,在与一位老农笑语。下一刻,一阵狂风吹过,麦穗飞扬,粒粒如飞剑,一座县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张淡薄白纸,挨了一场大雨似的,变得稀烂。一处茅草屋的村野学塾,骤然间就没了读书声。
    一处豪门大族的藏书楼中,一盏盏夜间亮起的灯火。突然整座府邸,变成了鲜红色,一位脸色惨白、嘴唇猩红的妖族修士,缓缓走入其中,每次打起个响指,灯火旁,墙壁上,窗户上,就会炸开一大团鲜血。
    一座仙家山头,一位老仙师带着群孩子在堆雪人,顺便教训一个眉眼清秀、十分灵气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说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爷为了祈雨,烧那纸扎的龙王,你瞎凑个什么热闹,非要搬运溪水,真当自己是河龙王了啊,这是会沾染因果的,以后莫要如此意气用事了……少年心不在焉应付着师父,老人嘴上训着弟子,其实满眼都是骄傲……刹那之间,一条条剑光掠过,满地的无头尸体,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将相,文官武将,江湖武夫,山泽野修,小门小派的谱牒仙师,纷纷赴死,死得慷慨壮烈,却注定死得籍籍无名。
    全是那桐叶洲的风水人情,全是那桐叶洲的乱世惨况。
    所有细微处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汹汹大势碾压殆尽,整个桐叶洲,都已经被盖棺定论,被一座座烂泥潭给淹没在历史长河当中。而陈平安曾经就是天下大势其中之一,他对桐叶洲的印象,甚至是最差的那拨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让陈平安,想要在桐叶洲心境轻松,偏无法轻松半点。要让这位隐官大人,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丝毫余地。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画卷,不耽误有两百四十幅注定污秽不堪的丑陋画卷,但是你陈平安别忘了,无论是两百四十,还是两千四百,你终究无法否认那二十四幅画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这么点不该死
    崔瀺就是要让陈平安亲眼见证桐叶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座浩然天下其余八洲,连同桐叶洲修士自己,都觉得桐叶洲是一个糜烂不堪的烂摊子,但是唯独你陈平安做不到。下宗选址桐叶洲极好。那就与骄纵跋扈的宝瓶洲、北俱芦洲两洲修士,与他们一个个,好好相处!
    而这两洲,一个是你家乡,与你落魄山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是浩然九洲当中被你最为敬重的剑修最多之地。愿意讲理喜欢讲理既然当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回了家乡,更成了拥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只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就让你陈平安在那谁都可以不讲理的桐叶洲,逆势而为逞英雄,让你一人,一次讲个够!
    但是道理不讲还不行,因为陈平安会是文圣一脉最被瞩目的那个读书人。
    文圣一脉在儒家在文庙,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越高,既是隐官,又是宗主,既然是文圣一脉关门弟子、就更必然是一位道德圣贤了的陈平安,就会横空出世,水涨船高,一点点被高悬天上,无数的赞誉,由衷的,夹杂着恶意的,光明正大的赞誉,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词,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载船之水。
    所以陈平安很清楚,为何先生会选择躲在功德林,再次选择两耳不闻窗外事。
    陈平安在所有光阴画卷当中,只有一幅画卷没有全部看完,每次都打开,又很快合拢,不敢多看。
    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条跟泥瓶巷差不多宽窄的陋巷,一个根本不知道在桐叶洲何处的偏远僻静之地,小小雨巷中,有个小姑娘,撑起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一蹦一跳,油纸伞就跟着一高一低,一歪一斜,脚步轻快回着家。
    陈平安骤然间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拢光阴画卷。
    双指重重捻住一张书页,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松开指尖书页,干脆合上书籍。
    陈平安起身走到窗口,双指并拢轻轻抵住窗口,喃喃自语,我知道,这是要我与你的棋局对弈,你绣虎棋术高,因为你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棋盘的残局而已。
    陈平安轻声道:齐先生。崔瀺这个大师兄当得太欺负人,小师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静,长夜无声。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我保证这次大师兄会输。
    而崔瀺这一次,其实希望师兄输师弟赢。希望再不像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大骊国师赢得毫无滋味。
    只不过想要在一局棋盘上,赢过绣虎,难度大小,可想而知。
    陈平安其实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战事之后,可以接受再多强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独面对那些弱者,无数个好像曾经泥瓶巷的自己,家乡的刘羡阳,小鼻涕虫,陈平安会觉得大势之下,无数个弱者的离开,依旧不对,依旧不行。所以陈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间的最后一幅画卷。
    好像不看那结果,那个撑伞的小姑娘,就会一直在小巷里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经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纸伞。会有家人闲坐,会是灯火可亲,会有一家团圆。
    哪怕不谈什么人心,只说在桐叶洲某些断人财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说不定陈平安和下宗的某个选择,会在某一天,与玉圭宗神篆峰,与那韦滢产生冲突,最终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须做出某个绝对无法皆大欢喜的选择。这也是为何陈平安会临时改变主意,从一言堂,认定曹晴朗担任下宗宗主,变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异议,可以再议,其实陈平安不是信不过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终究依旧太年轻,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择,会让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负。
    陈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头,当真就只是苦头,毫无裨益,而且熬不过去就是熬不过去。
    所以陈平安已经有了决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悬,让曹晴朗先继续在那莲藕福地,再修心个十数年。
    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陈平安也想要将功补过,就当是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好了。下宗虽然暂时不设宗主,自己也不会太过露面,只让某个副山主,一开始就摆出来你们桐叶洲,只为和气生财的凶狠架势。比如……崔东山。反正为自己的先生分忧,也是当学生的题中之义。
    不知不觉,已经天明。
    陈平安眯起眼。
    窗外远处,站着一个笑意盈盈却眼神凌厉的年轻女子。
    真龙,王朱,飞升境。
    ————
    梳水国,深夜,已经关了门的山神祠庙内,一位脚穿绣花鞋的少女,听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语,双手负后,缓缓踱步,认真思量一番后,点头,以拳击掌,沉声道:读书人就是花头经多,我要是多读几本书,也肯定想得出这么个小法子。挑选个读书种子,汇聚多数文运,毕其功于一役嘛,多简单的路数。我会想不到!至于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们的老本行了,闭着眼睛都能做成。
    一位体态丰腴的侍女使劲点头,溜须拍马了几句,山神韦蔚先听完好话,这才气不打一处来,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胸脯上,打得后者踉跄后退,少女大骂道:不长脑子,光长这儿了。那陈平安大驾光临自家祠庙,你都敢不露个面,与一位年轻剑仙行个礼架子比天大了,你怎么不去当个山君府君在我这儿,多委屈你啊
    那丰腴侍女噤若寒蝉,都不敢还嘴半句,只是揉了揉心口。
    韦蔚还是恼火,就又踮起脚跟,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使得后者脑袋一低,训斥道:你也是个蠢货,都不晓得留下那个最怜香惜玉的陈平安做客知道一位来自大骊王朝的年轻剑仙,在咱们梳水国,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家娘娘稍微与他沾点光,揩点油,至多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宝什么的,那咱仨,以后就可以在梳水国随便飘荡了。
    骂完人,发完火,绣花鞋少女叹了口气,松开手指,看着两个貌似恭敬、实则欢欣的傻子,无奈道:我是与梳水国朝廷很有些香火情,可是你们以为那个剑仙,觉得他就只是拉了咱们一把
    看到面面相觑的两个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微微翻了个白眼,然后双指并拢,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一个猛然攥紧拳头,嘴上嚷着轰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们想一想,陈平安一个剑仙,来咱们这儿几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韦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轻剑仙就光顾了一座小小山头,足足三次。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肯定还会有第四次!你以为他开口第一句话,为何是问那寺庙神像的咋个安置你要是说错了……要是我们山神祠做错了,你看他会不会走,信不信就算你赶他走,他都会留下来陪我聊几句!他就是笑面虎,袖里藏刀,暴起杀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就知道他肯定还会走这一遭,所以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烂石头,这会儿咱仨还能不能说上话,估计都不好说了哦。
    高挑女子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娘娘想多了他这趟做客咱们祠庙,看着挺和气的,半点剑仙架子都没有。
    门外的古松凉荫里,青衫剑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与她说着话,还邀请她一起坐下聊呢。
    韦蔚斜了她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闭嘴。
    韦蔚一挥袖子,大门打开,她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个半郡,约莫管辖着六县山水。韦蔚以往不爱与那些文庙武庙的神祇打招呼,个个官帽子不大,还喜欢眼高于顶,最多是与矮她一头的县城隍打交道,后者更识趣些。
    韦蔚最后说道:你们两个,去那几处县城隍庙,仔细翻检所有的功德簿子,咱们自家地界内,所有的读书种子,也就是有希望当秀才贡生的,都一一记录在册,就照那位剑仙说的去做,细水流长嘛……还有那些所谓的积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们也分些阴德灵光,藏在他们张贴的门神里边,大忙帮不上,咱们这会儿家底太薄,先帮点驱散煞气、阴风的小忙吧。等到那个进士老爷金榜题名,再来咱们祠庙还愿,添了好些文运,再从长计议,陈平安有一点说得没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锤子买卖了,只要能够开个好头,到底是要看得长远些。
    除了忌惮一位吃饱了撑着、会经常串门做客的剑仙,韦蔚之所以愿意如此听命行事,归根结底,当然还是有利可图,而且风险极小,韦蔚觉得长久以往,如果按照他所说的去做,确实有希望旱涝保收,能够有朝一日,将一地山水经营得当,躺着享福。当了山神,想着开辟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岳山君的储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头嘛……
    不然那陈平安如果就只是扯道义、功德什么的,她韦蔚大不了继续混吃等死,下次再与他碰头,她就躺地上装死,陈平安总不能真的就飞剑斩头颅吧
    不过韦蔚不得不承认,怕他陈平安,那是真怕。
    这些年来,她的内心深处,会想着那个年轻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后再来吓唬自己。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个年轻人真要死了,好像会有些可惜。
    丰腴侍女有些跃跃欲试,轻声提醒道:山神娘娘,陈剑仙好像说过,咱们可以先托梦给那位过路的读书种子。
    韦蔚转过头,一脸嫌弃道:就你还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丢人堆里,走个路,别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儿撞。你觉得那个读书人瞧见了你,把你当啥运气好,把你当头山野狐魅,运气不好,书生梦游祠庙,他还以为是逛那啥呢,保不齐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看钱袋子里边的银两,够不够。
    韦蔚指了指那个高挑女子,就你了,咱仨,就你刚好是读过几本书的,跟读书人可以多聊几句……
    那侍女有些脸色尴尬。可打死也不敢说这一茬,只敢在心中默念了几句谆谆教诲,是谆谆。
    韦蔚猛然起身,然后笑颜如花,哎呦喂一声,宋老剑仙来了啊。
    一位白发老人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山神祠,聊你们的,我就是故地重游,随便逛逛,今夜不翻黄历。
    韦蔚抱怨道:宋老前辈的庄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运,凭空没了,不光是我这儿的小小山神庙,那叫一个苦不堪言,所有过惯了大手大脚日子的城隍老爷们,可都开始扣扣搜搜,紧巴巴过日子了。
    宋雨烧瞥了眼祠庙匾额,视线下移,望向殿内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银子吧。
    韦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凑合着过呗。好在又不是什么神仙钱,家底多多少少,还剩下些。
    宋雨烧坐在那条青石长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现在才发现,梳水国四煞之一,不太好当,差点给一头淫祠山神掳走当压寨夫人,不曾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实更不好当
    韦蔚轻轻摇头,好当得很。
    宋雨烧嗤笑一声,一地山水气运,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个模糊的多寡,还是可以做到的。就这座山神祠庙,撑不了百年,就会饿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风雨剥啄。
    韦蔚双手负后,走下台阶,脚步轻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辈,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懒得动弹罢了,我这会儿与你说一番自己的盘算
    宋雨烧点头道:愿闻其详。
    听着那韦蔚的谋划之后,老人起先听得颇不以为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场捷径,走得剑走偏锋,绝非长久之道,只是当那韦蔚文绉绉冒出个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灵,灵之所在,在人心诚,听得老人无言以对,竟是完全无法反驳,宋雨烧看着这个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愣了半天,疑惑道:韦蔚,你怎么像是突然长脑子了
    韦蔚扬起脑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摆摆手,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我这还只是发挥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烧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我就不来这边逛荡了。
    年轻时候觉得只不过几步路的山水路程,人一老,就远了。
    韦蔚看着那个身形佝偻的白发老人,叹了口气,收敛笑意,实诚说道:实不相瞒,这个法子,是陈平安教我的,我哪里想得到这些。
    宋雨烧嗯了一声,点点头,神色自若,淡然道:早就猜到了。
    老人转身离去。
    那高挑女子来到山神娘娘身边,感叹道:宋老前辈果然料事如神。
    韦蔚笑骂道:他猜到个屁,你没发现宋雨烧上山晃悠悠,下山在飞奔吗
    老人没有直奔自家山神庙,而是回了昔年庄子临近的那座小镇,找到了那间酒楼,老人坐在老地方。
    掌柜的,已经换了人,又换了人,是孙子辈在操持生意了,火锅食材,其实也有些偷工减料,都不用下锅下筷子,宋雨烧就知道再不是当年那个滋味了,只是宋雨烧也没多说什么,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反而希望这座火锅味道不那么地道了的酒楼,以后生意可以更好些,说不得等到哪天挣够了钱,就又重新讲究起来了。
    那个年轻掌柜,哪怕认出了宋雨烧这位与爷爷关系极好的梳水国老剑圣,但是摆满了一大桌子火锅食材,年轻掌柜亲自一一端上桌后,难免有些心虚,就都没好意思与老人攀关系,客套几句,很快走了。
    宋雨烧没要两副碗筷,不过要了两只酒杯,一只酒杯放在桌对面,没倒酒,老人抿了口酒水,骂了几句,臭小子竟敢躲自己,喝西北风去吧你,眼馋死你。
    只是喝了几杯酒,老人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去给那酒杯倒满了酒,重新落座,喃喃一句,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是骂人还是什么。
    宋雨烧突然转过头,笑道:你们俩怎么来了
    是孙子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
    两人落座,宋凤山笑道:是韦蔚传信,收到信后,来的路上,柳倩跟我打赌,说爷爷你肯定会先来这边。我不信,所以我自罚三杯。
    宋雨烧没好气道:想喝酒就直说。
    宋凤山喝着酒,柳倩涮着火锅,只是都不说话。
    老人忍了半天,气笑道:说!你们是不是已经见过那小子了!
    宋凤山与妻子相视一笑,然后宋凤山聚音成线,与爷爷说了一番话。
    宋雨烧仔细听着,没喝酒,没下筷子,听完之后,老人默默夹了一大筷子,喝光杯中酒,望向桌对面空的位子,满的酒杯。
    老人放下酒杯和筷子,左看右看,看了都很不错的孙子和孙媳妇,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最后看了眼空位置,有些视线模糊,老人轻声道:惜不能至剑气长城,不见隐官剑仙风采。
    宋雨烧重新拿起酒杯筷子,大笑道:火锅就酒,江湖依旧!
    ————
    南婆娑洲,大海之滨的一座寻常山头,名副其实的结茅而已,勉强算是有了个修行之地,哪怕是下五境的山泽野修,其实都不会如此简陋。
    相邻的三座茅屋,却住着三位上五境,其中两位还是剑仙。
    陆芝,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
    在桐叶洲太平山那边有人祭剑之后,陆芝起身走出茅屋,眯眼远眺东南。
    在邵云岩和酡颜纷纷走出屋子后,陆芝说道:隐官回了。
    酡颜夫人脸色僵硬。
    邵云岩大笑不已。
    容貌俊美的那位老剑仙齐廷济,选择开宗立派的地点,出人意料,既不是山河最为辽阔的中土神洲,也不是财神爷刘氏所在的皑皑洲,而是再无醇儒的南婆娑洲。
    齐廷济经常会来这边,与陆芝闲聊几句。也不藏掖,明摆着是希望陆芝担任首席供奉,哪怕退一步,当个宗门清客都无妨。
    陆芝自然不愿意当那供奉,至于没什么约束的客卿,其实在两可之间。
    终究双方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齐廷济在浩然天下的一次次出剑,也确实不曾让人失望。尤其是陈淳安离开南婆娑洲去往大海的最后一程,还是齐廷济独自一人,为那位醇儒,仗剑护道。
    最终陈淳安成功将大髯剑客刘叉,留在了浩然天下,使得那位王座大妖未能返回蛮荒天下。
    但是浩然天下,尤其是中土神洲,依旧对这位莫名其妙苟活、莫名其妙赴死的醇儒,非议极多,觉得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连一头飞升境大妖都不曾打杀、肩挑日月如同摆设的陈淳安,在该死的时候不死,在能活的时候不活,不会雪中送炭,偏要锦上添花,简直就是惜命怕死到了一个境界,最终爱惜羽毛更是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场大战,除了勉强算是护住了南婆娑洲那一洲山河,再无建树……如今的蛮荒天下,哪怕多出个刘叉,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齐廷济在中土神洲为此出剑一次,只会更加怨声载道。
    被齐廷济问剑之人,在挨了一剑之后,依旧骨头极硬,说就算刘叉在蛮荒天下,收拢气运,跻身了十四境,又如何那萧愻不一样是十四境剑修不一样被左右赶去了天外战场,至今未归,始终去不得蛮荒天下就算多出个刘叉,算个屁,你齐廷济真有本事,就重返剑气长城,再在城头上刻个大字……所以懒得多说的齐廷济,就又赏了那位修士一剑。
    一位玉璞境,齐廷济却要递两剑,只能重伤,还不能杀。
    这让齐廷济返回南婆娑洲,来这边找到陆芝后,破天荒没有劝她加入自己宗门,而只是默默喝酒。
    如果换成是陆芝,大概会一剑砍死那个玉璞境,然后就干脆返回剑气长城遗址了。
    陆芝在这浩然天下,愿意多聊几句的,就俩,就是当下她身边这两位。其中酡颜,说话一贯拐弯抹角,大抵意思还是劝陆芝答应下来,当个客卿而已,又是同乡,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邵云岩却坚决反对,有酡颜在,邵云岩也不敢把话说得太过直接,担心自己独自出门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莫名其妙挨一剑。所以邵云岩只说齐老剑仙,剑术卓绝,自然不需要陆先生锦上添花,当什么客卿,若是当那首席供奉,倒是可以考虑。
    齐廷济说得对,他所在宗门,得有个不太讲规矩的剑仙,我会答应他担任客卿。
    陆芝说道:邵云岩,你带着酡颜,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再绕去北俱芦洲,最后才去见隐官。
    邵云岩点点头,如此最好,不然意图就太明显了。
    至于陆芝当不当那客卿,邵云岩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先前只不过是看不惯酡颜的做派。
    酡颜夫人试探性说道:陆先生,我还是留在这里陪你好了
    陆芝淡然道:你们立即动身。
    酡颜夫人哀怨不已,她是真不愿意见那隐官大人啊。上次是少了一座梅花园子,这次呢
    邵云岩深呼吸一口气,既然他们知道隐官终于重返浩然天下,那么皑皑洲谢松花,金甲洲宋聘,北俱芦洲郦采……所有走过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凭借太平山那场祭剑,就都该知道此事了。
    皑皑洲。
    早年突然就答应当了刘氏供奉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又从刘氏那边祖师堂议事返回雷公庙,反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就能白拿一大笔钱,不拿白不拿。谢松花甚至专门提醒刘氏,但凡有议事,甭管大小,千万记得飞剑传信,只要她在皑皑洲,一定赶到。她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供奉,得出力,哪怕没机会出力,也该建言献策。
    按照一般的山上宗门,早腹诽不已了,但是皑皑洲刘氏,议事无论大小,还真就都会飞剑传信谢松花,次次变着法子给钱,多次过后,别说两位嫡传弟子的练剑所耗神仙钱,就连谢松花自己的那份,都不缺钱了,谢松花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这次离开刘氏祖师堂,就问那刘聚宝,到底有没有那种刘氏想砍、又不合适砍的仇家,她来,悄悄往返一趟就是了。
    刘聚宝却说没有。
    如今师徒三人,差不多是把雷公庙当半个家了。
    沛阿香也根本无所谓,不冷清,又不至于太喧哗,其实还不错。
    就是那个女子剑仙的有些话,让人扛不住,什么阿香你长得这么俊俏,不找个男人真是可惜了。
    今天谢松花御剑落在了雷公庙大门外,弟子两个,做台阶那边,翘首以盼呢。
    沛阿香一见到谢松花,就立即起身返回庙内。
    谢松花落地后,玩笑道:想不想师父帮你们找个师娘啊
    朝暮恍然道:原来师父不是女子啊
    举形一脸无奈,原来你是个傻子啊
    谢松花不再开玩笑,心声言语道:师父带你们走趟宝瓶洲。
    竹海洞天,青神山。
    纯青趴在栏杆上,双手托腮。
    一位女子,鬓发绝青,赤足行走。
    她看着那个神游万里的唯一弟子,会心一笑。
    曾经她也这般百无聊赖,趴在青竹栏杆上发呆,然后就蹦出一个更无聊的无赖,把脑袋搁在栏杆上,然后转头侧脸,眯起眼,一脸严肃,目不转睛,一开口就不是个正经人,这位姐姐,小心压塌了栏杆啊。不过没事,青神山那边如果找你赔钱,只管报上我的名字,记住了啊,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等到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斜靠栏杆,笑脸灿烂,你该不会就是那位青神山夫人吧,不然姐姐长得这么好看,我要是那位山神娘娘,肯定嫉妒得抓心挠肝,容不得你当邻居啊,每天大半夜蹲你床头,拿竹签戳你的脸瓜子,倒也不会真戳,毕竟哪怕是女子,瞧见了你,一样都会喜欢的……我觉得你多半不是那位山神娘娘了,知道原因吗哈哈,很简单,我与她其实关系,嘿嘿,你懂的。
    那汉子抬起双手,挤眉弄眼,拇指对戳,这个,老相好。
    她当时问他,你找死
    一位飞升境,她又是坐镇山头。一座竹海洞天,数以千万计的青竹,皆可化作飞剑,所以她又等于半个剑修。
    那汉子竟然满脸腼腆羞赧,瞥了眼廊道一侧的屋子,好像不敢正眼看她,微微低头,似笑非笑,欲语还休。
    最后那人,御风逃窜时,抱着屁股。
    纯青回过神,抬头问道:师父,那个阿良,怎么莫名其妙去了西方佛国
    她微笑道:当了和尚才好。
    北俱芦洲。
    彩雀府,山脚的茶铺。
    掌律女祖师的武峮对面,一位姿容俊美的白袍男子,姿态慵懒,坐没坐样,几乎是趴在桌上。
    武峮无奈道:余米,你能不能收敛点
    那位名叫余米的金丹剑修,担任彩雀府的挂名客卿很多年,打了个哈欠,委屈道:武峮妹妹,咋个了嘛,我一句话没说,一个斜眼都没有,就在山上散个步,也不行啊。
    武峮递给他一杯茶,自己提起茶杯又放下,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你就是个祸害,再这么下去,我们彩雀府的名声,就算毁了。就算你不招惹她们,可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是位金丹剑修……
    说到这里,大概是武峮也是觉得怨不得这个来自落魄山的余米,这家伙确实太过好看了些,确实不招惹谁,可就是一个稀拉平常的临崖远眺,或是大雪赏景,一袭白衣手持绿竹杖,又或是大雨滂沱,撑伞缓行,手捻桃枝……这个剑修余米,他娘的没说话,也等于是在说话了啊,关键还是那种无声胜有声……
    余米更委屈,趴在桌上,用手指捻动茶杯,都说你们北俱芦洲剑修如云,剑仙遍地都是,一抓打一大把,我才斗胆用了个金丹剑修的名头,早知道就不打肿脸充胖子了,老老实实当我的观海境练气士。
    余米到了彩雀府之后,没有出手。
    所以武峮到现在为止,还是无法确定余米的真实境界,不过她可以确定对方不是什么观海境,极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剑修。
    而余米,好像对那个赵鸾很在意,却不是那种男女之情,反而就像一位长辈,在为晚辈护道。
    如此一来,府主的得意弟子,柳瑰宝,好像就有些不对劲了。柳瑰宝与赵鸾原本关系极好,如今就有些小小的别扭了。
    柳瑰宝冷着脸,从山下走来茶铺,将一封密信放在桌上。
    米裕眼睛一亮,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然后才拆开密信,差点当场热泪盈眶,一个没忍住,转头对那柳瑰宝感激涕零道:柳姑娘,大恩大德,无以回报,以后谁敢欺负你,孙府主除外,武峮姐姐除外,北俱芦洲所有地仙除外,然后你就可以大大方方与我说一声,我保管打得对方……
    柳瑰宝就只是直愣愣看着他。
    最欠揍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米裕知道这位姑娘眼中的答案,却依旧装傻扮痴,只是不再言语,米裕小心翼翼收起那封来自披云山的密信,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总算可以回了。
    突然三位剑修御剑而来,武峮和柳瑰宝赶紧起身。
    竟是女子剑仙,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身边跟着两位嫡传,极其年轻的金丹境剑修陈李,以及只好相对年轻的龙门境剑修高幼清。
    陈李笑眯眯的,以心声笑道:这不是米大剑仙嘛,风采更胜往昔啊,都快瞎我一双狗眼了。
    听听,多熟悉,不愧是剑气长城的小隐官。
    你都没办法回骂。
    米裕还真就喜欢这些,太久违的感觉了。
    郦采与那两位彩雀府女修打完招呼,聊完客套话,与米裕心声说道:我不去宝瓶洲,就有劳米剑仙护送他们俩去落魄山了。
    米裕说道:我得先去趟云上城,带上赵树下。
    郦采摆摆手,你就算带上彩雀府所有女修,我也不管你,但是事先说好,敢勾搭幼清,我砍死你。哪怕你不勾搭,只要幼清对你有想法,我一样砍死你。
    米裕笑道:郦剑仙有所不知,有些姑娘,我一看她们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们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郦采啧啧道:你这死不要脸说假正经话的样子,是你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吗
    米裕微笑点头,然后问道:真不见见那位周供奉
    郦采大骂道:死没良心的王八蛋,他滚来见我才对。
    米裕使劲点头,在理!
    宝瓶洲。
    一位大骊王朝的新科榜眼,一位姓曹的翰林编修,突然告病,悄然离开京城,在一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牛角山渡口。
    除此之外,一位位落魄山谱牒嫡传,供奉,客卿,以及与落魄山交好的观礼之人,都开始纷纷启程。
    云舟渡船上,姜尚真坐在栏杆上,笑道:还以为你会连打两场架。
    陈平安摇摇头。
    当时在济渎祠庙内,他与王朱,双方只是隔着窗户,屋里屋外,远远闲聊了两句。
    她问个问题,为何解契
    陈平安反问一个问题,你想好了,真要当这济渎公
    结果双方都没有给出答案。
    王朱重回大渎之水,继续闭关去。
    云舟渡船缓缓停靠在牛角山渡口。
    裴钱和姜尚真,身边跟着九个剑仙胚子。
    但是陈平安却提早离船落地。
    落在了一处山间小路上,最终走在那两座小坟头,跪地磕头。
    然后取出一只只小袋子,开始为坟头添土。
    已经不惑之年的青衫男人,在坟前倒了一壶酒后,单膝跪地,弯着腰,低着头,在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男人微微颤声,皱着脸,轻声笑道:爹,娘,不要担心啊,除了离家有些久,在外边这些年,其实都很好。
    陈平安沉默许久,留在原地很久。
    等到他起身缓缓下山,已经是暮色,等到陈平安稍稍绕路,去了趟曾经的神仙坟,远远看了一眼,再走路回到泥瓶巷一端,已经是深夜时分。
    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两边贴着还很崭新春联的院门,轻轻关了还贴着门神的院门,再打开屋门,抬头看了眼那个春字,进入屋内,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灯火,趴在桌上,原本想要守夜,却一个不小心,就那么熟睡过去。
    都不知道睡了几天几夜。
    等到这天的拂晓时分,陈平安坐起身,虽然有些睡眼惺忪,不过还是缓缓起身,发现门外只有一个裴钱在。
    裴钱笑道:我拦着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让她们在霁色峰的山脚门口那边等着师父呢。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是今天
    裴钱使劲点头,更多人,都在祖师堂门口那边了,都到了。小师兄都赶来了,这会儿估计还趴在地上打盹呢。
    如果不是魏山君施展了山水禁制,估计这会儿整个北岳地界,都察觉到自家霁色峰的气象异样了。
    陈平安关好屋门和院门,站在泥瓶巷内,说道:跟上。
    一袭青衫扶摇而起,一袭黑衣尾随其后。
    两人飘然落在霁色峰的山门口。
    粉裙女童和黑衣小姑娘,一个从莲藕福地返回,暖树施了个万福,喊了声老爷,一个咧嘴笑得簸箕大了,怎么都合不拢嘴。
    陈平安眯眼而笑,一手一个小脑袋,轻轻揉了揉,微笑道:走,上山去。
    当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现身台阶顶部,才发现霁色峰祖师堂外,竟然多达数十位自己的学生,弟子,落魄山供奉,客卿,以及各自的再传弟子,和朋友。
    比起第一次霁色峰祖师堂,要多了太多人。
    陈平安缓缓向前,最终停下脚步,他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
    裴钱带着暖树和小米粒快步向前,走向人群,再一起转身面朝陈平安。
    山风阵阵拂过,一袭青衫背剑,大袖飘摇。
    面对着眼前众人。
    山主陈平安面朝众人,猛然抱拳致礼。
    对面众人,肃然回礼。
    陈平安率先跨过祖师堂大门。
    霁色峰祖师堂内。
    悬三幅挂像,文圣,齐静春,崔诚。
    一袭青衫站在最前方,双手持香。
    陈平安身后。
    是学生崔东山,弟子裴钱,学生曹晴朗。
    落魄山掌律长命,账房韦文龙。
    山巅境武夫朱敛,远游境卢白象,金丹瓶颈剑修隋右边,远游境魏羡。
    陈灵均,陈如初,石柔。
    落魄山护山供奉,右护法周米粒。
    蒋去,张嘉贞。赵树下,赵鸾。
    岑鸳机,元宝,元来。真名周俊臣的阿瞒。
    仙人境剑修姜尚真。远游境巅峰种秋。玉璞境瓶颈剑修米裕。元婴剑修崔嵬。
    记名供奉,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北俱芦洲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文思,金丹剑修庞兰溪。
    狐国之主沛湘,元婴水蛟泓下,棋墩山云子。
    九位剑仙胚子,何辜,于斜回,程朝露,纳兰玉牒,姚小妍,虞青章,贺乡亭,白玄,孙春王。
    观礼之人。
    刘羡阳。还有李二,李柳,韩澄江。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北岳山君魏檗。太徽剑宗刘景龙,弟子白首。龙泉剑宗开山大弟子董谷。鳌鱼背刘重润。老龙城范二,桂夫人,弟子金粟。孙嘉树。浮萍剑湖嫡传陈李,高幼清。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倒悬山酡颜夫人。书简湖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披麻宗财神爷韦雨松。彩雀府府主孙清,弟子柳瑰宝。云上城徐杏酒,记名供奉桓云。皑皑洲剑仙谢松花,弟子举形,朝暮。风雪庙大剑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中土神洲郁狷夫,邵元王朝林君璧。
    今天的霁色峰祖师堂内。
    剑修极多,武夫极多。
    而那个站在最前方的山主,远游归来的陈平安,既是剑仙,也是止境。既是宝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也是曾经剑气长城的隐官,更是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很快整座浩然天下,就会知道那个隐官陈十一,叫陈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