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夏荷拿着一根棍子,从按摩店出来,穿过门洞,而后一直往南去。那是一根枣木棍子,生得笔直,拇指粗细,棱角已被刀子削掉。
夏荷用棍子敲打着地面,缓缓地走,棍子在她身前一米的地方,来回摆动,不时碰到路边石,微微震颤,等到虎口发麻,她又换另一只手握着棍子。
夏荷在前面走,霍天鸿在后面跟着,两人相差十几步。霍天鸿是独自来到这里的,他通过照片认出了夏荷,可他并没有上去打招呼,只是跟着。
汽车的喧闹声逐渐大了起来,面前是一座跨河大桥,桥很久了,黄色的漆已开始剥落,夏荷在红绿灯前止步,而后问:“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霍天鸿一愣:“你知道我在跟着你?”
“当然。”
“可你看不到。”
“但我听得到。”
“我离你很近吗?”
“也许。”
“多近算是近?”
“这座桥上的声音,我都听得到。”
霍天鸿有些难以置信,他环顾四周,只觉眼前的破旧的一切,像是一副描绘蒸汽时代的画作,仿佛处处都老得作响,哪怕是路面都被碾得嘎吱作响。桥下的水流滚滚向北,桥上的栏杆摇摆不停,笛鸣频起,冷风让人心乱。
夏荷开口了:“你听到了吗?”
霍天鸿:“听到什么?”
夏荷道:“水流声,这水听起来,不似往日干净了。”
霍天鸿朝水里望去,一截断落的栏杆插在水里,阻断了部分水流,夏荷接着道:“是一块铁器吧,我听到了水流冲击铁片,发出的嗡嗡声。”
霍天鸿瞧着夏荷,一时间说不出话。他明明就站在夏荷的旁边,可是面前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耳旁不停刮过的冷风,这些早已把水声遮盖得微乎其微了,哪里还能听得到水流中细微的差别。
夏荷道:“是铁栏杆吧。”
霍天鸿惊诧道:“你怎么知道的?”夏荷举起枣木棍,敲击地面,“现在汽车的声音少了,应该是绿灯了,我们先过马路吧。”
霍天鸿跟在夏荷的后面,慢慢地走着,夏荷道:“我曾经在下雨的时候,听过铁栏杆的叫声,也在有风的时候听过。它叫的很柔,虽然它是一块铁,但是其实它的声音很闷。可人们似乎都觉得,铁器的声音一定是尖的。”
两人走到了对面。
这是一条通往市场的小路,两旁是树木、田野和零星的民房,夏荷道:“我曾听人说,刚才那座桥的路面上有个坑,有时会有车子失控,剐蹭栏杆,栏杆就会发出很尖的叫。可我用手抚摸它的时候,它叫得却并没有那么尖。”
夏荷道:“也许铁器也和人一样,受伤就会大叫吧。我刚刚听到它叫的很舒服,于是猜测它大概是在水里了,这里的水很柔,冬天也不会冻。”
“你能听到多少?”
“猫。”
“猫?这里怎么可能有猫?”
“你仔细听,风里有躁动的声音,和人的心跳一样。”
霍天鸿皱着眉头,四下搜寻,他不相信这里有猫,他跟本没有听到猫叫,忽然他看到一个黑影在远处的田野里扒土,掩盖粪便。
是一只黑色的猫。
它很快消失了,扬起一阵沙土。
“你究竟是怎么听到的?”
“用耳朵。”
“我知道用耳朵。”
“你能看见。”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看不见,就能和你一样听到?”
“当然,但你终归是能看见的,所以你不会依赖它。”
黑色的猫不知从哪里一跃而出,蹿过两人面前,又有三两只不同花纹的紧随其后,一并消失在了左右,两旁的民房多了起来。
“我听到猫多了起来,市场就快到了吧。”
“是的。”
霍天鸿抬头观望,不远处已有数道白烟升起,烟不高,差不多到了房顶,就基本上消散了,“我跟了你这么久,你也没问我是谁。”
“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
“当然。”
霍天鸿有些诧异,夏荷止步,转过身来,微微仰头:“人们说,跟对方说话的时候,要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这才算作礼貌,对吧——霍警官。”
夏荷的双目上,仍覆着那层薄薄的黑纱,黑纱下一双眼睛若隐若现。霍天鸿想,如果她看的见,那一定是一双美妙绝伦的眼睛,像是鱼儿追水,有一种天然的诱惑力。他敢肯定,至少大部分男人,是受不了她的目光的。
霍天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黑纱下的双眸,仿佛两个人已透过那层薄薄的遮目黑纱,四目相对。有风吹过,霍天鸿从臆想中挣脱出来。
“你认识我?”
“我记得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
“是啊,收音机。我在那里面听到过你,你是杰出青年,在警队里很有名,经常接受采访,我听说你常做好事,办案能力很出色。”
霍天鸿没有说话,他现在心里只觉得难受,像是有一根细长的荆条盘在他的心脏上,刺得浑身瘙痒,想要摘除却无能为力。
夏荷又继续走路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是那件案子吗?”
“是,我听说你‘听’到了很多嫌疑人的特征。”
“是啊,我躲在床底,听得很清楚。我记得那夜有风,但有时强有时弱,天上的云应该不少吧,可能前半宿没有月亮,后半宿才有。”
霍天鸿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一个盲人。她说话冷静,条理清晰,言语中蕴藏着一种独特的安静,好似只要一开口,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
两人到了市场。
从小路出来后,看见了市场的大栅栏门,进去后分左右,有两个铁片大棚,左侧是卖菜的,右侧是卖肉和水果的,海鲜在更右,因为买的人少。
“你想问我什么?”
“我……”
“如果一时想不起来,那不妨陪我逛一逛,已经很久没人陪我逛了。”夏荷说得很随意,她说完便径直朝着卖水果的地方去了,霍天鸿跟了上去。
夏荷在挑选苹果,她仿佛熟悉这个摊位的位置。带着草帽的老板说,她几乎每个周都会来,她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的手。
霍天鸿看到,夏荷将枣木棍放在地上,弯下腰,拿起一个苹果,她不捏,只是放在手心里摸。霍天鸿道:“李春生不会陪你来吗?”
“有过一次。”
“为什么?”
“那时候我刚刚搬到这里,租了他的铺子,他说这里有市场,于是带我来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她让我蹲下挑苹果,他则是领着一个肉铺的老板来看,后来那个卖肉的晚上便到了我的店里去,李春生在外面守着。”
“你没有……”
“我叫的很大声,可是不会有人来管。那晚我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是床晃动的声音,一个是李春生数钱的声音,后来我经常听到这两个声音。”
夏荷称了七八个苹果,从口袋里掏出钱,两手一捻,摸出钞票的面额,而后递给老板,她将苹果挨个装进手臂上挂着的布袋里。老板找了钱,她又蹲到地下,拾起那根枣木棍,敲打着地面,向另一个摊位走去。
2
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白色的窗帘飘起,吹得人心发凉,龚常健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枕头靠在他的腰上。护士正在收拾隔壁的床铺。
“怎么就你一个人?”
“家里人都远。”
“儿女呢?都住院了,不来看看?”
“小事儿而已,都快退休了,别再给小辈儿们添麻烦了。”
“什么叫添麻烦,养儿养女为的是什么。”
龚常健不再说话,他拿起一旁杯子下压的照片,捏在手里看,这张照片原本是夹在汽车副驾驶的遮阳板上的,他伸出手把照片抹了抹。
这似乎可以让它更清晰一些。可即便是擦了,龚常健还是觉得看不清,这时候他才觉得,他可能是老了,他的眼睛已经不似年轻时锐利了。
护士凑过来,歪头看着照片:“孙女?”
龚常健点点头,笑了:“是啊。”
护士道:“可乖?”
龚常健摇摇头:“不知道,还没抱过呢。”
护士有些惊讶:“多大了啊,还没抱过,你这姥爷怎么当的?”
龚常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照片上的孙女举着一只手,仿佛正在向他打招呼,女儿阿英也热情地看着他,充满着活力。要是能跟她们在一起,多好啊。他仿佛听到了海浪就在耳边,沙滩上闪耀着金色的阳光。
“你们这儿,有收音机吗?”
“要收音机干嘛?”
“听听新闻什么的。”
“你要闷得慌,又不愿睡觉,可以往楼下看,觉得没意思,也可以读读报,当然了,都是旧报。”护士将床单卷起,抱到一旁的箱子里,又去收拾枕头,“反正呢,你们领导临走嘱咐了,不让你听新闻,免得心急。”
龚常健看向护士:“小同志,我不听时事新闻,也不听什么国际大事,我就想听听旅游新闻,就海岛呀,沙滩呀之类的。你看我都这样了,就算听了,也是干着急,倒不如自己落个清闲,你就帮我找一台吧。”
小护士换上了新的枕巾,看了一眼龚常健,龚常健扫了眼护士的胸口的牌子,“小同志,你的名字我记住了,我出去后,会给你们单位寄表扬信的。”
小护士点点头:“那好吧,不过你得说到做到,决不能听些乱七八糟的,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还有,要是叫发现了,可别说是我给你找的。”
龚常健道:“知道,知道的。”
小护士打开病房的门,推着塞满被褥和床单的箱子往外去。风又大了,刮在身上,冷飕飕的。龚常健缩了缩身子,拿起一旁桌上的杯子,想要喝口水,手却抖了起来,玻璃杯一下子跌落在地,碎成一片,水四下漫开。
“哎呀。”
龚常健感叹他真的老了,于是掀开被子,弯腰下床,想要收拾一下。拖鞋是放在床底的架子上的,他要先赤脚下来,才能穿上鞋。
他扶着柜子,一只脚刚着地,另一只脚还未能从床上撤下来,忽地一个踉跄,滑倒在地,一下子摔在了水洼里。他想要爬起,可手已撑不住地面了,他感到眼珠颤个不停,他看到他长出了很多手,也不知道哪一只是真的。
他可以确定,他的眼睛的确是已经花了。
他累了。
他趴在地上,一只眼睛看向窗外,他看到透明的窗户,白色的光,沙滩上的阳光也是这样的吧,他没去过,他只能想。
他想,他漫步在沙滩上,耳边有海浪声,他赤着脚走,海浪徐徐打来,仿佛整个人要沉下去一样,阿英正抱着孙女在远处等他。
阿英在向他招手,仿佛早已原谅了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他向着阿英走过去,海浪没有停下,似乎也不会停下,白色浪花,一朵又一朵。
他听到了,阿英在喊他。
喊得很柔。
3
风把按摩店的卷帘门吹得发响。
夏荷进到店内,把枣木棍靠在门边,在这里似乎她并不需要这根棍子。她对这里非常熟悉,清楚地知道这里每一处的构造,物品摆放的位置,她甚至不用碰桌子,就轻松地摸到柜子上吃了一半的橘子,似乎已与常人无异。
“苹果就放在桌子上吧。”开水发出了呜呜的声响,夏荷拿了两个杯子,倒了两杯开水,“这里没怎么收拾,不要介意。”
霍天鸿将装苹果的袋子放到桌上,环顾四周,一楼能坐的,似乎只有两张平板床,夏荷将热水端到柜子上,“这里没有沙发,就坐床上吧。”
霍天鸿坐在靠门的床上,床头放着一台收音机。夏荷递给他一杯热水,而后她也捧着一杯,坐在了对面的床上,“案发当晚,万和平就坐在你坐的那张床上。”
霍天鸿捧着热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夏荷对着杯子,微微吹气:“如果我是嫌疑犯,你不会让我坐在这里。那天你们的同事,问了我很多,他们一定是说,我提供了一些案犯的细节,但却是靠耳朵推断出来的,并没亲眼见到,对此你并不相信。”
“于是你来找我。”夏荷抚摸着杯子,缓缓地喝上一口,“你是想验证一下,我的耳朵,到底是不是那么灵,听到的是不是那么准确。”
“你还记得那晚的情形吗?能不能听出更多。”霍天鸿问道,夏荷将外衣脱下,叠好,放在一旁。后面的火炉一直在烧着,她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吊带睡裙,光从门外打进,洒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温润。她喝了一口水。
“是一个女人。”
“女人?”
“你是说,凶犯是一个女人?”
“是的,我闻到女人的味道。”
“女人的味道?”
“嗯。”
夏荷站起来,前倾身子,向霍天鸿慢慢靠去,白裙下隐约透出的肉体,让他躁动不安,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有着什么魅力,但他已无法动弹,她靠的越来越近,他似乎要通过她下凹的衣领,钻进她的身体里一样。
温热的身体。
夏荷将床头的收音机拿在手里,而后又坐了回去,她抱着收音机,手指拂过它粗糙老旧的表面:“我很少出去,这是我了解外面唯一的方法,可惜,它现在坏了,我什么都听不到了,你可以帮我修好它吗?”
霍天鸿看着夏荷,刚刚那么近的距离,他为什么没有站起来,为什么没有躲开呢,在她拿到收音机以前,他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的。
在她越来越的近的时候,他的双目仿佛失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所有的一切只是用感觉,他感觉有一个女人在向他靠近。
一个梦幻般的女人。
他盯着那遮目的黑纱,他不知道黑纱下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也许她诱人的美有一部分是来自那双失明的眼睛的,如同断臂的维纳斯那样。
残缺,给人以遐想。
“可以吗?”
夏荷又问了一遍,霍天鸿方才缓过神来,视线从她的双目移开。他接过收音机,将电池抠出,用衣服将电池裹住,把上面的灰尘擦了擦,而后又放回里面,拉出天线,递给了夏荷。她摁下旋钮,开始调频:“滋——滋——滋……”
夏荷道:“很久没听了,谢谢你。”
夏荷将收音机放到床上,收音机来了声响:“插播一条快讯,本市骨干刑警龚常健,在不久前抓捕凶犯的行动中,心脏病突然发作,抢救过后,虽短暂生还,却仍未渡过危险期,就在刚刚,不甚离世……让我们……默哀……”
霍天鸿愣住了。
风,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