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表情看起来挺伤心的。于生看了一眼自己用好几个小时捏出来的大作,又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如果有一天他灵魂出窍也要钻到一个这样的躯壳里复活过来,他多半真的可以哭出来……不过艾琳这个反应多少还是让于生有点受伤,他忍着尴尬绷住表情看着油画里的人偶,努力想让自己的模样看起来认真点:我这已经挺努力了,你看,最起码左右眼睛是对称的……艾琳这下真的哭出来了:但脑袋不是对称的啊……于生别过脸去:额……确实多少有点不熟练,下次一定弄好点,熟能生巧,熟能生巧……还是不要有下次了,艾琳生无可恋地摆了摆手,然后大概又觉得今天是自己好不容易能脱困的日子,应该高兴点,便使劲扯着嘴角想露出个微笑——但未遂,于是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声叹息,哎,好歹是个躯体,我确实能感觉到联系已经建立起来了,行吧,就它了。她轻轻吸了口气,从油画里的椅子上跳了下来,向前走了两步,随后又好像想起什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抓着的毛绒玩具熊。默默伫立了几秒种后,她用力抱了抱小熊,转身把它放在椅子上,仿佛是在告别。于生有些好奇:熊不要了带不出来的,它……是另一个被封印在这幅画里的个体,连神志都早已消散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艾琳轻轻摇摇头,伸手拍了拍玩具熊的脑袋,只能留在这里面,不过我不会丢掉这幅画的,也就相当于把它留在身边了。哦。于生点了点头,随后便带着一丝紧张与好奇关注着艾琳接下来的举动。他很在意这个人偶最终要如何从油画里出来,以及她又要如何以桌子上那个现在看着丑了吧唧的人偶躯壳为容器活过来。然后,他便看到了油画中的艾琳开始……溶解!这一幕诡异而惊悚,艾琳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尊正在被火焰炙烤的蜡像,全身都渐渐呈现出熔融的状态,并几乎眨眼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细节,在短短几秒钟内,她化作了一种不断软化的漆黑物质,在画框中坍塌下来,并一点点从画框的下缘溢出,开始向着桌面流淌!桌面发出了轻微的嘶嘶声,就好像正在某种强酸中快速发生腐蚀,从画框里流淌出来的漆黑物质起初像是粘稠的泥浆,紧接着便稀薄如水,而在下一秒,它又化作了某种……凝聚不散的黑雾,开始环绕着桌子上的人偶躯体飘荡起伏,并一点点渗入进那没有生命的黏土之中。于生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从那漂浮的诡异黑雾中感觉到了一种……阴冷。如果不是亲眼看着这团雾气是由艾琳变化而来,他绝对会感觉这玩意儿邪异又危险,整个场景的画风都邪门的很,但即便知道了,他也仍旧感觉这黑雾分外诡异,那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感就像从遥远漆黑的深渊中渗透进这个世界的恶意一样,实在跟艾琳平常那股没心没肺又人畜无害的样子不太搭配。于生晃了晃脑袋,把杂七杂八的想法甩到一旁,看着那些正在加速向黏土中渗透的黑雾,他忽然冒出些离谱的想法来——如果这时候朝雾气吹口气会怎么样或者伸手在往雾里面戳一下会怎么样艾琳应该会骂的很难听……于生最终控制住了手贱一下的冲动,而就在这时,那些雾的渗透也迅速抵达了尾声。桌子上的人偶开始肉眼可见地发生变化——这粗糙到可以用丑陋来形容的黏土人形好像忽然间被赋予了活物的特性,粗劣的表面眨眼间变得光滑,而原本歪歪扭扭的肢体也迅速平衡,重整,它开始染上肌肤的质感与色彩,歪曲的五官被融进头颅中,又重新在黏土团内生成,并渐渐在面孔上浮现……于生想了想,觉得出于礼貌和尊重,自己应该背过身去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看到一袭精致的黑色洋装已经像是血肉的一部分般从人偶体内生长出来,覆盖在艾琳的躯体表面。拟态于生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这个字眼,而就在这时,他又忽然感觉到了自己与艾琳之间的某种……联系。那种感觉转瞬即逝,他甚至没来得及分辨那一声梦呓般的低语到底是不是艾琳的声音,联系便陷入沉寂。于生皱了皱眉,想起自己刚才塑造人偶躯体时添加进黏土里的那些血液,感觉这一瞬间的联系可能跟那有关。他忽然有些担心:自己的血液好像有些特殊,这会不会影响到艾琳的再生不过很快,他这份担心便被打消了。已经完全重塑完毕的人偶静静躺在桌子上,肌肤如人,发丝如墨,精致的面容宛若艺术品一般。在于生有些紧张的注视下,人偶的睫毛忽然轻轻抖动了一下。而后,那双眼睛终于缓缓张开。猩红的眸子有些无神地望着屋顶,但下一秒便重新染上神采,艾琳有些笨拙地抬起双手,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它们,她又慢慢将手握住再舒展,仿佛是在感受空气的质感。怔了好几秒钟,人偶慢慢笑了起来,笑容中却又好像压抑着要哭出来一般的剧烈情感。于生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恭喜你,艾琳。嗯,艾琳伸手按住桌面,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在桌子上站了起来,随后才带着灿烂的笑容看向站在一旁的于生,她大大地张开双臂,仿佛是要送上一个拥抱,我活过来啦!于生!谢……人偶小姐忽然停住了,好像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什么事情,就保持着这么个张开胳膊的动作,愣愣地看着桌子旁边的于生。于生:……艾琳慢慢仰起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高于生想了想:会不会是因为你比较矮艾琳呆了一下,猛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又抬头看向不远处摆着的那盏台灯——她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啪嗒啪嗒地跑了过去,伸手在自己的脑袋和台灯之间比划了一下身高,而后僵硬地转过脖子。于生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为什么……艾琳目光呆滞,喃喃自语着,为什么会这么矮……额……人偶的尺寸啊,大型的,于生这时候其实已经开始慌了,但脸上仍然绷得很紧,我是说那种三分人偶……等会,搞错了!……三分你大爷啊!人,标准尺寸的人!活人偶跟人类一样的!我一米六七!只有台灯高的小人偶艾琳在桌子上跳着脚地嚷嚷起来,我大长腿呢!啊啊!我现在怎么跟这个台灯一样高!我……我甚至都够不着旁边那个椅子!于生整个人都懵了,但紧接着又觉得好像有哪不对:那不对啊,刚才我捏身体的时候你也看着了啊,尺寸你自己能看见,那时候你怎么不说呢正在桌子上上蹿下跳的小人偶闻言一愣,似乎又一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哎,对啊,我看着的……她啪嗒啪嗒地跑到了刚才制作人偶躯壳的同心圆中间,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此前栖身的油画,脑袋里使劲寻思了一下,于是一些模糊的记忆又从心里冒出来。对啊……对,你的操作没问题啊,黏土躯壳只是个介质,用来临时容纳灵魂的……哪怕尺寸差了点,我的灵魂在重塑躯体的时候也应该会调整过来啊……艾琳站在桌子上自言自语着,一会低头思考一会抬头看着四周的仪式布置,又时不时捏捏自己现在的身体,嘀嘀咕咕个不停。因为尺寸差太多了所以调整有限那也不对啊……再有限也应该有点变化才对……怎么着也不可能只有台灯高……艾琳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比了比,然后原地使劲跳了两下,好像在试图用这种徒劳的办法让自己长高一点。想想也知道肯定没成功。所以……仪式还是出问题了于生紧张兮兮地在旁边看着,终于小心问了一句,身体重塑的时候没调整到位那这应该不是我的锅吧……艾琳仰起头,脸上那悲愤交加泫然欲泣的模样把于生吓了一跳。尺子。只有台灯高的人偶向于生伸出手,声音咬牙切齿。干嘛量身高!于生哦了一声,赶紧跑到二楼找了个卷尺上来。其实他一开始想拿个直尺的——但他觉得艾琳看见直尺恐怕得飞起来咬人,就没敢。片刻之后,艾琳挺直了身体站在桌子上,脑袋上顶着本旧书,旁边的余生则拉开卷尺,给小人偶量着身高。艾琳偷偷把书歪了一点,被于生一把按住。多……多高小人偶小心翼翼地问道。……666厘米,于生看了一眼尺子,语气中带着同情,我尽量往高了算的,小数点后面06厘米我都给你算上了。艾琳终于真的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