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换了个地方,毕竟庄君稽的身子真的差,差到夜风大一些都可能把他干掉。
地方是林叶找的,距离不远,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唯一的好处就是有酒香。
这是瞎子叔儿的铺子。
既然把人带到这里来了,林叶就没打算什么都避讳,也没打算什么都隐瞒。
进了屋之后的庄君稽明显松了口气,他似乎一直都悬着一颗心。
他大概,是真的怕自己被一阵风给干掉。
林叶请庄君稽那和壮汉坐下,灵山奴却在凳子上坐不下,身高体壮,所以臀大,长条的模板又窄。
以他的体重一屁股坐下去,会不会坐的舒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想发生什么东西卡进缝里的事。
他只是瞎担心,臀再大,缝也不是随着臀而增大的,缝就是缝。
他席地而坐,紧挨着庄君稽。
这里的茶不贵。
林叶特意把火炉拿到门口点起来,等烟气小了之后才搬回屋子里,然后烧上了水。
庄君稽说:我可以喝一点酒。
林叶从酒坛里舀了一些,装进两个大碗里,一碗放在庄君稽面前,一碗放在灵山奴面前。
灵山奴闻到酒香就忍不住咽了口吐沫,可他能忍住了不喝。
庄君稽柔声道:喝吧,不用担心林公子的酒,也不用担心林公子的为人。
灵山奴得了准许,立刻把酒碗端起来,那大海碗在别人手中似个盆,在他手中似个杯。
一口气,将这一海碗的酒灌进去,砸吧砸吧嘴,灵山奴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气。
再看向林叶的时候,眼神里的敌视都减弱了不少,甚至还咧开嘴展示了些许笑意。
其实他不是一个很记仇的汉子,事关他自己的,他多数不在乎,事关二当家的,就算是二当家被蚂蚁叮了一口,他也要把蚂蚁窝挖出来用开水烫三遍。
庄君稽看着面前这一大碗酒却有些发愁,犹豫片刻后,稍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有勺子吗
林叶取了个勺子出来,洗干净才递给庄君稽。
庄君稽拿了勺子在手的时候,眼神里竟是有些小欢喜。
二当家!
灵山奴却急切道:你喝太多不好,要把持住。
庄君稽道:稍稍喝一点可以活血,不妨事。
然后用勺子取了一点酒,大概连勺子都没有满的酒,就算是十三岁的孩子看到他舀起来这一勺底的酒,还为了喝下去这点酒做了准备动作,大概都会忍不住说一声玩不起别玩。
林叶没觉得,因为林叶十四了。
灵山奴:太多了太多了,二当家你再少一些。
庄君稽:不能再少了。
灵山奴:那我回去后和大当家告状。
庄君稽轻轻叹了口气,无奈的把勺子偏一些,小心翼翼的又滴回碗里一滴酒。
这一滴酒却好像牵动着这两位大人物的心,见只落下去一滴,庄君稽松了口气,见确实落下去一滴,灵山奴也松了口气。
庄君稽把勺子里的酒喝了,那酒少到都感觉不到入喉。
可片刻后,他那很白的脸色就起了变化,微微有些坨红。
这猫舔三四下都未必够的酒,竟是让他红了脸。
灵山奴连忙把那酒碗端过来,还把勺子也抢了过来:量到了,量到了,刚刚好,可是不能再喝了。
庄君稽叹了口气,然后很不好意思的对林叶说道:让林公子见笑了。
林叶笑不出,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现在却如此小心翼翼的活着。
关于江湖,林叶并不熟悉,可在云州半年,也听闻过许多故事。
有人说,以前的庄君稽千杯不醉。
当年和飞鱼堂之间的矛盾,是他连喝七十二碗酒平息下来的,那碗和今天的碗一样大。
飞鱼堂的总舵主施红烛说,今日这七十二碗酒非但是和解书,也是我与你一个人之间的盟约。
自此之后,不管什么生意,不管什么纷争,有你庄君稽在的地方,飞鱼堂的人避开你。
林叶泡好了茶,在庄君稽对面坐下来,他伸手:方便为庄先生诊脉吗
庄君稽道:哪有什么不方便。
他伸手出来。
这样一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江湖枭雄,本该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戒备。
可他却又这般毫无防备的,把自己的脉门交给了一个陌生少年。
林叶诊脉,初时脸色平静,慢慢皱紧眉头。
这两个人都没什么,可灵山奴却紧张的很,随时准备着出手。
良久之后,林叶松开手:确实很差。
庄君稽嗯了一声:林公子大概是第三百六十个和我说这句话的人。
林叶:我有两个法子。
庄君稽一怔。
前边三百五十九个人,没有人说过有两个法子,连说有一个法子的人都没有。
他们都众口一词......好好休养。
林叶的话才一说完,本席地而坐的灵山奴立刻起来,跪在那给林叶连着磕头。
若你能治得好二当家,我灵山奴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林叶扶着他:别磕了。
灵山奴:你能救
林叶:房子老旧,禁不住你这夯地一样的磕头。
噗嗤一声,庄君稽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后又咳嗽起来。
林叶认真道:第一个法子,从明天开始,我每日给你推拿,你若信我,便连来九十天,大抵上难以完全治愈,可或许能为你延寿十年。
庄君稽点了点头,这般好消息,可他却好像还是很平静。
他问:第二个呢
林叶回答:第二个,我换一种推拿方式,可以让你恢复如常,但只能活一年。
灵山奴听到这,已经再次不停的磕头了:第一个,用第一个,千万要用第一个。
庄君稽沉思片刻后说道:林公子,还没有问我为何要来寻你,这诊治的事就可以先放放。
林叶:你说。
庄君稽道:其实到了刚才,林公子为我诊脉的那一刻,我的来意已经没办法开口了。
林叶:矫情。
庄君稽一怔。
面前这个人,真的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他来的时候还想着,十四岁的孩子,再强,也只不过是争强好胜的强。
他亲自来,只是因为这少年的背后,有一位郡主,还有一座天水崖。
郡主对林叶如何,现在大半个云州城的人都知道,甚至当做茶余饭后艳羡别人的首要谈资。
开头往往都一样是......那傻批怎么那么命好
下一句是......我要是那傻批......
天水崖对林叶如何,庄君稽不清楚到底有多好,但他知道最起码是有善意。
所以他必须亲自来。
可到这一会儿他才明白,这一趟若不是他亲自来了,大概会后悔许久。
不是因为林叶说可以治他的身子,而是因为这少年,值得。
所以庄君稽坐直了身子,用肃然的语气说道:有人托关系到我大哥那边,请我大哥帮忙说句话,但我大哥不便来。
林叶点头:你大哥不便来,就等他方便的时候再来,你方便来,那就每天都来,我天黑之前都在严家武馆。
庄君稽:林公子,云州城的水其实很深。
林叶:谢谢。
庄君稽有些事也不知道,毕竟他只是个黑道上的枭雄。
光明之下的黑从来都没有那么可怕,光明之上的黑才真的可怕。
但他知道的是,既然有人在林叶如此风光的情况下还要动手,那就一定不怕林叶背后的人,哪怕是郡主,哪怕是天水崖,哪怕是北野王。
他沉思之后,还是对林叶说了些他不该说的话。
林公子有郡主照拂,有上阳宫青睐,所以青鸟楼再大,也不该出头。
林叶明白。
这云州城里倒下去了一位城主大人,但还有看不到的人,比城主大人还要大许多。
大到,可以和北野王抗衡,也可以不在乎天水崖的态度。
虽然这个人在暗处,但这个人的最大本钱一定不是他在暗处,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一句话,真的能让这云州城分成两半,一半在北野王那边,一半胆子大到可以不在北野王那边。
所以啊,那云州城主布孤心想要陷害北野王的事,未必就是他主谋。
所以啊,哪怕是布孤心此时已身陷囹圄,但针对北野王的事却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况且,一个布孤心倒下去,还有多少个布孤心可以来云州做城主
林叶想着,若连布孤心那样的人都只是一颗棋子,甚至可以是一颗随随便便就不要了的弃子。
那这暗影里的人,其实站到明处来,也是能让北野王难以招架的吧。
庄君稽说:我既然已经说了这些,索性就再说的明白些。
林叶:倒也不用。
庄君稽又一怔。
林叶道:有人想让让我死的正常些,所以崔景临到钱爷那里去买药,钱爷死了,崔景临不见了。
庄君稽沉默。
林叶道:于是他只能换个法子让我死的正常些,所以你来了。
死于比试,正常。
死于江湖恩仇,也正常。
林叶问:庄先生知道这家酒肆吗
庄君稽回答:知道,以前身子还好的时候,曾来这里买过酒,也曾在这里与兄弟们喝的烂醉。
林叶:我喊他瞎子叔儿,他死在武馆里,那天,一开始,来的人不多,他一个,瘸子叔儿一个。
他说:瞎子叔儿伤在眼睛,不只是没了眼睛,头疼起来生不如死,是钱爷的药让他觉得活着也不是那么艰难。
林叶说:瞎子叔儿临终之前对我说,以后若有事,你也可以找钱爷,他说钱爷人丑心美。
林叶继续说:我去找过钱爷,他救了我一命。
庄君稽沉默片刻,抱拳:明白了。
林叶回礼:抱歉了。
庄君稽道:不必抱歉,若换我是你,也一样。
他扶着桌子起身。
这事青鸟楼不管了。
他说:插手恩义之事,阻拦恩义之行,还是上下两代的恩义,管这事会让我遭雷劈,我怎么死都行,遭雷劈不行。
灵山奴扶着庄君稽起身,一脸的遗憾,又一脸的不敢,他问林叶:那你还给二当家治病吗
林叶道:我每天天黑之前,都在严家武馆。
庄君稽:去你家吧。
林叶:嗯
庄君稽说:这云州城不只是有青鸟楼,我曾经喝过七十二碗酒,去你家里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