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善无大小之分,恶亦然,因为大善小善都是积德,大恶小恶都是业障。
菩萨听了这话就着急,她说善恶怎么会不分大小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还有三四五六七。
菩萨不太会讲道理,因为她是个不一样的菩萨,菩萨说她觉得,善啊,恶啊,大大小小啊,大概就是......
善之小大,一为知冷暖,一为救苍生。
恶之大小,一为众生苦,一为损人言。
菩萨说的就一定是对的,没有人怀疑。
菩萨就在南山村,整个云州,二百八十一县的人全都知道,三岁小儿也能说出菩萨叫什么名字。
这天下,如云州这样的地方据说有三十六个,其他三十五州,不知有没有这样的菩萨。
菩萨在的时候,却没有人来找她帮忙,倒是时不时有人来,放下些东西就走,门都不进。
菩萨家门口每天都会有新的礼物出现,有柴米油盐,也有绫罗绸缎。
穷人放下鸡蛋,富人放下金银。
菩萨什么都不要,但她怕东西坏了,还动手造了个雨棚。
谁家里急用些什么,就来这雨棚里取,无需与她说,菩萨说,这棚子里的东西都是善,她最多就是个守善人。
借走的善也好,还回来的善也罢,都不是她的善,是众生的。
人们也就成了习惯,今日有人家里缺三尺布,就来棚子里扯。
明日有人家里缺油盐,便来这里拿了。
后日有人家里缺金银,用多少就取多少。
可是啊,那么久了,棚子里的东西非但没有少,一日比一日多。
于是菩萨家门外就多了个很大很大的仓库,四里八乡的人过来,自己带着饭,盖了三十二天,盖好了就走。
菩萨说她是守善人,百姓们想着,那么这库,就叫做守善库好了。
没有人会想,这世上如果没有菩萨会是什么样子。
那天,菩萨没了。
田野里,农夫们正在弯着腰干活儿,有人从田间小路上跑过,哑着嗓子喊话。
菩萨没了,菩萨没了!
农夫们都愣住,然后默默的收起锄头转身回家。
县城里,街上人不少,商铺林立,有人从铺子门前跑过,喊着菩萨没了,菩萨没了。
所有的行人听到声音都驻足,所有的商人听到声音都愣住,然后行人回家,商铺关门。
县衙里,大老爷端坐主位,堂下跪着原告和被告,两拨人因为谁先用水渠浇麦而打起来,打的鼻青脸肿。
大老爷怒视他们,正要发话,听到县衙大堂外边有人喊菩萨没了,菩萨没了。
大老爷坐在那好一会儿没有动,要说什么也忘了,只是脸色看起来有些白。
堂下跪着的人互相看了看,然后彼此搀扶着起来,原告搀着被告,被告扶着原告,两拨人急匆匆的出了县衙往家里赶。
听到菩萨没了这个消息的人,第一件事都是赶回家里去。
他们要,回家换衣服。
无为县的百姓们都知道,菩萨是个爱干净的人,哪怕她已经有一阵子不能动了,卧床不起,连翻身都不能。
可身上的衣服没有脏过,头发没有乱过。
去送送菩萨,每个人都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孝服,因为很早之前就听郎中说过,菩萨可能不长久了。
家家户户都给菩萨备了孝服,可没人觉得奇怪。
菩萨总是要回天上去的,所以人间的郎中医不好菩萨的病,没有人去怪郎中。
要是在别的地方,你说菩萨是有岁数的,一定会被人笑话。
可是在无为县,你问菩萨多少岁,随便问,只要不是还没懂事的孩子,都会告诉你,菩萨今年七十六。
无为县有一百二十七个村子,远近不同,所以得到消息的时间也不同。
从第一天开始,到第五天,南山村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一共来了三十八万人。
满目皆白裳,人人为孝子。
可是啊,只有那个今年刚满十四岁的少年郎,才能一只手抱着菩萨的送行罐,一只手扛着孝子幡。
每个人都管这少年叫幺儿,因为他是菩萨的幺儿。
菩萨这一辈子,一共收养了好几百个孩子,从十四年前开始,那时候菩萨头发才刚开始白。
那年,菩萨的四个儿子先后战死疆场,老大官至四品将军,麾下人马一千二百,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老二是无惧营的校尉,无惧营里没孬种,个个都是最好的斥候。
老三不会武功,可是学了一身医术,在军中被人称为夺命先生,是和阎王夺命的人。
要说地位,老四最没出息,因为他只活到了二十一,才是个什长,那一天啊,他一人断后,杀敌六十九。
将军却亲自出营,召集三百人为敢死队,抢回了他的尸体,在那尸体中,剜出来的箭头有一百六十一。
菩萨的孩子都没了,菩萨在那一天成了菩萨。
云州是边疆,边疆多战事,边疆多孤儿。
菩萨那年已经六十二,她开始奔走他乡,有孤儿无可活命,菩萨就领回去。
丈夫在四子战死之前,就已死在关外,菩萨才刚刚给丈夫立了衣冠冢,又给四个儿子立了坟。
很多人都说菩萨太苦,所以上天眷顾,让菩萨活了七十六岁,人间少有。
只有极少的人说菩萨救人太多,和阎罗争命,阎罗很生气,所以罚她多活十四年,日日夜夜,念及亲人便是煎熬。
两年多前,菩萨说自己养不动了,只再养活一个就好,于是这少年便有了活命。
出殡的这天,少年走在棺木前,没有低头,没有含泪,甚至脸上都没有沉痛。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说这幺儿没感情,怎么能毫无悲意
少年听到了,却不辩驳,只是默默走路。
坟是他选的位置,很早之前就选好了,倒也没什么难选的,在菩萨丈夫的衣冠冢旁边。
坟坑已经挖出来,壮年汉子抬着棺木往下放,少年就跪下来磕头,一个一个的磕,磕的额头发红,可还是没落泪。
等到丧事办完,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指责那少年不够孝敬。
少年一开始还是默不作声,后来指责他的人多了,他终究是年纪小,压不住少年意气。
你们知道她已有两年半卧床不起,可你们知道她日日夜夜疼的蜷缩起来,我为她推拿活血都松不开
你们说她行善积德所以活的长久,是福报,可知她后几年夜里,总是说看到丈夫和四个儿子就在床边
众人沉默下来。
他们都知道菩萨爱干净,卧床那么久,可是头发没有乱过,衣服没有脏过。
可他们不知道,都是这少年每日伺候,菩萨每天睡的极少,疼起来就犹如虫蚁啃咬,而这少年每天睡的更少。
少年说:她不是菩萨,从来都不是,她只是个苦命人,如果不是我下不去手,我真想杀了她,我试过,念在心里那关都没过......
众人还是沉默。
县令大人就在人群中,他走到少年面前,抬起手在少年肩膀拍了拍。
菩萨走了,你还要做守善人吗
少年摇头:不做了,那守善库与我无关,只是她与我有关。
于是有人又骂起来,说他忘本。
县令大人回头看了那骂街的人一眼,问道:要不然你去守着
那人立刻闭嘴,不再说什么了,不是因为服气,只是因为那是县令大人。
县令大人说:她才去,你们不要吵闹,不体面。
少年重重的吐出一口气,然后跪下来朝着人群磕头:谢谢你们来送她。
人群逐渐散去,有人还是骂骂咧咧的,觉得这少年真不是东西,菩萨守了那么多年守善库,他居然不想守。
少年看着散去的人群大声说:请你们记住,菩萨不叫刘婆婆,就算是全云州的人都知道她叫刘婆婆,那也是错的,婆婆出嫁前姓林,你们记住,她是林婆婆。
正在走着的人们回头看那少年,眼神里都有怒意。
全云州的人都知道菩萨叫刘婆婆,你说姓林就姓林县令大人最后一个走的,他在少年身边坐了许久,少年在坟前跪了许久。
县令问:你要去哪儿
少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婆婆曾问我,守善库大不大我说大,守善库里的东西多到数不清。
他看向县令大人:婆婆说,守善库确实大,压的她这个老婆子都直不起腰,想要歇歇都不行,因为人人都看着她呢,她得撑着。
婆婆说,守善库不大,如果把你关在这库里,你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几十丈方圆。
婆婆还说,我累了,一直累,所以你别这样累着,你去求功名,去做官,去享受荣华富贵,有人说行善能积德,积德有福报,我不要,都给你。
县令大人沉默着,低着头,手指在发颤。
良久之后,县令说:我给你写一封举荐信,你去云州城吧,若是这信能有些用处,你最起码可在那位大人物手下做一刀笔吏......
他问少年:你认字吗会写吗
少年点头:会的,但是......
但是后边的字没有说出来,因为县令大人阻止了他。
县令大人的手在坟头上轻轻的拍了拍:她一定没有告诉过你,我也是她养活的,那年病倒,若不是婆婆救我命,养我一年,哪里还有我,只是她从来都不愿意多说什么。
少年怔住。
其实,县令大人都知道的,因为婆婆曾经托人给他送过一封信,就在不久之前。
婆婆说,我这十四年,养过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唯有留下幺儿,不是为了我养他,而是为了他养我。
婆婆说,幺儿三年苦,应该分成几百份匀给你们,他自己扛了,你们以后看着办吧。
县令大人说:她说都给你,那就都给你,她养活了几百个孩子,几百个福报,若你能拿,全是你的,她说的话,没有人可以怀疑。
少年不再拒绝,因为他看着县令大人的眼睛,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
县令大人起身,又一次在少年的肩膀上拍了拍:如果......我能下得去手,我也想亲手杀了她,我试过,念在心起,心如刀绞,我输给了心如刀绞......
少年点头:我信。
唯有她养大的孩子,才知道她有多苦,她总是那么爱干净,那是因为她说,我得看起来体体面面的。
不能让人说,你们看,行善积德的人邋里邋遢的,没个人样,一点都不体面。
她还说,行善积德的人,怎么能不体面呢
县令在这坟前就要写举荐信,他居然带着纸笔,显然早就想好了。
可是落笔之前愣住,侧头问:老幺,你以后用什么名字
少年也愣住了,因为他忽然想起来,一年前,婆婆那阵痛刚过,躺在床上虚脱的样子,真的很不好看。
她或许是知道自己不好看,所以想找个话题来绕过这不好看。
她说:我是菩萨,你是不是要听我的
少年点头:你不是菩萨我也听你的。
婆婆笑,她竟是还能笑,她说:也就你,一直都不把我当菩萨看。
少年原本叫叶扶摇,菩萨说,叶子本来就轻,一阵风就扶摇而上,其实不好。
所以她要给少年改了个名字,她说:你就改名叫叶知落,该落下来的时候得知道落下,如何
少年说道:其实不是名字不好,主要是叶不好,所以不如改个姓。
菩萨说:改姓是忘本,是无敬,是不孝。
少年说:我只说改姓,没说叶不要了,留着叶,做名字吧,我叫林叶。
人们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世上没有菩萨会是什么样子。
菩萨没了。
第一个月,有人来守善库,取了东西会还回来。
第二个月,有人来守善库,取了东西却没有还回来。
第三个月,人人都来守善库取东西,不......是抢,于是,守善库没了。
原来,这就是世上没有菩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