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逆TXT > 玄幻小说 > 灯花笑陆曈裴云暎 > 第五十一章 纪珣

  里铺光线昏暗,细尘在空中漂浮飞舞。
  阿城的声音从椅子上缓慢传来。
  ……熟药所是官府开办,盛京医行各药铺医馆所售成药,都要通过熟药所检验。
  先前售卖药茶时,仁心医馆分明已过了熟药所官印,是可以自行售制成药的。但今日……
  今日熟药所的人前来,二话不说从医馆里搜出春水生药茶,只说药茶方子不对,成药有假,没收了仁心医馆售制药茶的官印契子,日后都不许仁心医馆再售卖成药了。
  银筝问:那掌柜的和阿城脸上的伤……
  是那些混账先动的手!杜长卿咬牙。
  起先熟药所的人要没收药茶,阿城舍不得,伸手去抢,未料到那些人凶恶至极,不顾他一个小孩子也要下死手。杜长卿如何能看阿城吃亏,只恨自己也是个没力气的公子哥儿,搅进战局,不过是多一个人挨打而已。
  陆瞳看向杜长卿:熟药所的人为何会突然对医馆发难
  杜长卿一拳擂在桌上,怒道:还能为什么当然是那个老王八从中作祟了!
  熟药所的人从前和我爹相熟,新药制成,从未多问,今天分明是提前得人消息故意砸店。
  白守义卑鄙无耻,抄学春水生不成,我还以为他安稳了一段日子,没想到在这等着。这个老王八!
  杜长卿说着,神情越发愤恨:那些熟药所的人也是,当初我爹在时,处处讨好恭维,尾巴摇得比谁都欢,如今见人落魄了,个个上赶着来落井下石,呸,一群势利小人!要是我爹还在,非叫他们全都下不来台……
  话虽说得恶狠狠,语调却有些哽咽,杜长卿别过脸,手在脸上胡乱拂了一下。
  银筝吓了一跳,觑着他的脸色,安慰他道:杜掌柜也犯不着如此生气,一个大男人,遇到点事情怎么还哭上了我家姑娘当初来盛京,钱快花光了也没住的地方,比你落魄得多,那时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呢,杜掌柜,你可要振作起来啊!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杜长卿更忍不住悲戚了,鼻音越发浓重:你一个丫头懂什么。想当初,本少爷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人人奉承,如今却被这些人闯进来砸了铺子,连个诉冤的地方都没有,换你你不憋屈啊!
  银筝说不过他,和躺椅上的阿城对视一眼,转向陆瞳:姑娘……
  陆瞳道:我不憋屈。
  杜长卿抽噎的声音一顿,擦了把鼻涕,转过脸来看她。
  陆瞳在桌前坐下来:过去他们奉承你,是因为你是杜老爷最宠爱的儿子。杜老爷不在,你就只是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废物烂泥,自然不必花心思恭维。
  杜长卿怒视着她:陆瞳!
  从前你高高在上,只知锦衣玉食,不识人间疾苦。如今从云端跌落,毫无仰仗,落魄潦倒,就只能任人欺负。
  白守义能欺负你,因为他有银子有家业,有个能赚钱的杏林堂,还不忘用心经营人脉。熟药局的人卖他面子,就能给你下绊子对付你。
  她言语不疾不徐,语气甚至称得上和气:世道就是如此,你如今已不是备受宠爱的杜大少爷,想要别人尊敬你,不敢欺负你,就要自己向上爬,爬到比他们更高的位置,让他们讨好你,恭维你,甚至忌惮你。
  说得容易,杜长卿没好气道:你不是知道吗我就是个废物,一滩烂泥,文不成武不就,怎么向上爬
  怎么不能陆瞳反问他:难道没了杜大少爷这层皮,你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你不是还有间医馆吗
  杜长卿看着她。
  陆瞳笑了笑:你能哄得胡员外在这里买药,将医馆支撑几年,当然也哄得了别人。
  杜长卿皱眉:但现在熟药局不让我们制售成药了。他忽的一顿,看向陆瞳:你有办法,是不是
  陆瞳没说话。
  杜长卿陡然激动起来,一把握住陆瞳的手腕:陆大夫,你可得帮我!
  陆瞳垂眸,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杜长卿轻咳一声,悻悻缩回手,望着她再次开口:陆大夫,你有办法帮我是不是
  陆瞳道:我有办法。不等杜长卿露出笑容,她又继续说道:但我为何要帮你
  杜长卿愣了一愣,下意识回道:做朋友当然要讲义气啊!
  陆瞳沉默。
  微小油灯如凝固光团,将气氛也停滞,银筝与阿城谨慎地闭嘴,杜长卿望着桌前人,目光闪过一丝困惑。
  陆瞳是他认识的所有人中,最奇怪的一个。
  杜长卿做废物少爷做了多年,身边往来都是如自己一般的狐朋狗友,只知吃喝玩乐,不识人间疾苦。
  陆瞳却不一样。
  这个年轻姑娘的心性和她娇弱单薄的外表截然不同,总是冷淡又平静。说她冷漠,她却是以继承师父遗志为目标,宁愿不收药茶钱也要当坐馆大夫。说她心善,看她对付杏林堂的手段,四两拨千金,步步为营,狡猾如白守义也没能在她手中讨得了好。
  他看着陆瞳,斟酌着语句:你我相识也有几月,咱们也算同甘共苦了许多日子,我们不是朋友……吗
  最后一个吗字,自己也说得底气不足。
  陆瞳但笑不语。
  他仍不死心:咱们这铺子要是卖不了成药,定然撑不了多久,介时这铺子一关,你这坐馆大夫也得流落街头,就算你另谋高就,又上哪儿去找如本少爷这般知冷知热、心明眼亮的东家呢……说吧,你想要什么
  陆瞳道:我需要银子。
  杜长卿跳起来嚷道:前几日不是才给了你一百两吗
  陆瞳:用光了。
  杜长卿立刻转头去看银筝,银筝若无其事地别开眼,不与他对视。
  明人不说暗话,杜掌柜,你不想做废物少爷一事无成被人践踏,我在盛京立足需要花用银子。眼下既蒙难处,理应合作。今后我继续在医馆坐馆行医,我制作售卖的成药利润,你我对半分成。
  杜长卿:对半分成
  说实话,这要求并不过分,毕竟成药是陆瞳所制,只是这对如今捉襟见肘的杜大少爷来说,到底有些心梗。
  阿城悄悄扯了下杜长卿衣角,肿着嘴角低声提醒:东家,只要对半分,陆大夫已经很厚道了。
  我知道。杜长卿没好气回道,又看向陆瞳,犹犹豫豫开口,你这条件提得爽快,我要是答应了,你怎么度过难关你在盛京人生地不熟,如何能让熟药所那帮混蛋松口别只会说大话。
  陆瞳站起身,道:简单。
  杜长卿将信将疑地看向她。
  陆瞳已起身走到了铺外。
  仁心医馆外,董家的华盖马车尚停着,西街两边铺子里,各家都往这头看来。毕竟自打杜老爷死后,除了胡员外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显贵的马车前来寻医问药了。
  董家的那位婆子还在外等着,见陆瞳出来,忙迎上前,笑道:陆大夫。
  陆瞳歉意地冲她一笑:董少爷宿疾尚未大全,本想做几味药温养,夫人令嬷嬷前来医馆取药,只是如今恐怕嬷嬷要白跑一趟了。
  婆子一怔,问:这话怎么说的
  陆瞳侧了侧身,好叫婆子看清铺里的一片狼藉,她叹口气,一脸为难:前些日子医馆做了味鼻窒新药,愈效极好,不知怎么惊动了熟药所,东家和伙计都受了伤,暂且也不能继续售卖成药了。她冲婆子致歉,还请嬷嬷回府同夫人解释一番。
  那婆子听她说得无奈,又见走出来的杜长卿鼻青脸肿,心下兀自猜测几分,只笑着对陆瞳回话:陆大夫哪里的话,这又不是您的错。陆大夫也不必太过忧心,待老奴回头与夫人说清楚,不是什么大事。
  她与陆瞳说了几句,便同董家的马车一同离开。杜长卿望着马车影子,疑惑开口:这谁家的人听说话口气倒挺大。
  太府寺卿董家。
  闻言,杜长卿瞪大眼睛:董家就那个、有个肺痨小儿子的董家你怎么和他家搭上关系了
  杜长卿果真做过盛京的纨绔子弟,谁家府邸的密辛私事他倒是门儿清。
  陆瞳望着西街尽头方向:没记错的话,熟药所隶属太府寺掌管。
  杜长卿心中一动:你是想……
  仗势欺人这种事,谁不会呢
  陆瞳轻声道,要仗,就仗个大的。
  ……
  熟药所位于盛京外场南角楼下,是梁朝如今民间的官营药局,整个盛京城里医馆药铺所售成药,都要经过熟药所核验。
  辨验药材官娄四此刻心情很好,正斜歪在椅子上哼曲儿。
  他不是药所里研制局方的医官,也不是日日错不开眼的监察员,辨验药材官这个职位,实在是一位肥差。各大药铺送来的成药都要经他之手,能否售卖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权力在太医局、翰林医馆院中毫不起眼,在这熟药所里,却是最好捞油水的位置。
  他正坐在椅子上盘算着下了差去哪家酒楼快活,冷不防小药员从外头进来,对他道:大人,翰林医馆院的纪珣纪医官来了。
  娄四一愣,坐直身子:纪珣他来干什么
  他才方站起身整理好衣冠,就见一只手将长帘掀起,从外走进个眉眼清雅的年轻人。
  熟药所中药香袅袅似山谷云烟,青年一身淡青湖绸素面直裰,长发以一根青玉簪束成发髻,身材高瘦,若孤天之鹤,自有一股脱俗高士之意。
  他走近,娄四忙迎上去笑道:纪医官,您怎么来了
  这松行鹤骨的年轻人叫纪珣,是如今翰林医馆院中最年轻的御医。说来这纪珣也是奇怪,他父亲纪大人乃观文殿学士,他祖父乃翰林学士,家兄是敷文阁直学士,一家子文官,偏他自小醉心医术。少时不愿科举,背着家中人参加太医局春试,成了翰林医馆院中最年轻的御医。
  纪珣聪慧过人,性情清冷沉稳。纪学士当初不同意小儿子去宫中做医官。谁知纪珣医术超群,他在翰林医馆院的日子,研制出许多新药方,被御药院收用。陛下和皇后都对他赞不绝口,就算不依仗纪家的声望,如今的纪珣也是宫中的红人,人人称赞的天才医官。
  这样的红人,岂是娄四一个辨验药材官能得罪得起的,又惯知纪珣这人性情清高,娄四便忐忑询问:纪医官今日前来是……
  纪珣令身边小童上前,小童呈上一本红纸册。
  他道:御药院挑选出一批局方下送熟药所,可在熟药所制售。
  娄四受宠若惊地接过,嘴上笑道:这等小事,说一声下官自去前去,何必劳烦纪医官亲自跑一趟。
  无妨。纪珣神色淡淡。
  他送完局方册,似乎转身要走,娄四正想再恭维几句,方才那小药员又跑进来,神情有些古怪,道:娄大人,外头有人求见。
  什么人娄四瞪他一眼,没见着纪医官在这里吗
  说是仁心医馆的人。见娄四皱眉,一时想不起的模样,小药员又补充了一句,就是今日白日,咱们去西街没收药茶方子那一家。
  没收熟药方娄四想了起来,原来是那家!
  纪珣脚步一顿,看向娄四:为何没收药方
  娄四陪笑脸道:纪医官有所不知,仁心医馆原本是家正经医馆,谁知老掌柜死后,将医馆给了家中不成器的小儿子。那小子是个纨绔,成日走马游街,只知吃喝玩乐,哪里懂什么药理。前些日子胡乱研制了一方药茶在京中售卖。下官身为熟药所的辨验药材官,岂能让他们这样拿百姓身子做儿戏自然要阻止了。
  纪珣问:成药可有问题
  娄四噎了一下,复道:自然!下官将他们家药茶送回辨验,那药性混乱,用材不一,实在不适合病者饮用。
  纪珣点了点头。
  娄四暗暗松了口气,对那小药员义正言辞道:本官既验明药茶不实,已秉公处理,叫他们回去,莫要再来求情了!
  可是……可是……小药员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
  可是,那姑娘身边还跟着太府寺卿董家的人。
  董家
  娄四哽住了。
  熟药局隶属太府寺卿手下,这仁心医馆何时与董家有了关系娄四偷偷觑一眼一言不发的纪珣,心中一团乱麻。
  纪珣是翰林医馆院的御医,皇上面前的红人,性情清高脱俗,没听说他容易被讨好这事。相较而言,熟药所时常要和太府寺卿那头打交道,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后相处的时日还多得很,董家可不能得罪。
  只是纪珣在这里……
  娄四看向纪珣,假意冲那小药员斥道:纪医官眼下在这里,有什么事等下……
  他本意是暗示纪珣该走了,不曾想这男子闻言,看他一眼,淡道:无碍,我在屏风后,娄大人可与他们尽兴交谈。说罢,径自走到药所里头那处屏风后,将身影掩住。
  娄四愕然一瞬,随即心下咬牙,这分明就是监视自己来的。
  只是他也怕耽误太久,董家人着恼,又想着虽有董家作保,一个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料想也不敢太嚣张,遂对那小药员道:既然如此,让他们进来吧。
  小药员匆匆出去,不多时又领着几个人进来。
  那两个男子娄四都认识,一个是杜老爷子的宝贝心肝儿,那个出了名的废物杜长卿。另一个男子身材高大,侍卫打扮,是董夫人身边的护卫胜权。
  而站在他二人中间的,却是个脸生的年轻姑娘。
  这姑娘生得五官动人,一身白布裙,如熟药所的药香般清苦,站在此地像是幅仙女画儿。娄四依稀听说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是个女子,心中不由生疑,莫非这就是那位女大夫可她瞧着实在年轻,也美丽得使人意外。
  不等他发话,那女子先开口了,她道:我是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春水生’的方子正是出于我手。敢问娄大夫,为何突然禁止仁心医馆售卖药茶。
  娄四定了定神,本想念在董家的份上宽慰几句,忽而又记起如今屏风后还有个纪珣,自然不能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遂咳嗽一声,正色道:自然是因为仁心医馆的药茶不合药理。
  撒谎!杜长卿忍不住骂道:明明先前我送来方子时,你们是通过的,怎么突然又说不行了分明是你收了旁人好处,故意为难我们!
  娄四冷笑:杜少爷,话不能这么说。辨认医方本就需要时日,本官也是实话实说。
  陆瞳闻言,点点头,平静开口:既然娄大人口口声声说春水生不合药理,敢问娄大人,是哪里不合药理是其中哪味药材不合药理是药性相冲,还是药剂太烈亦或是药材微毒,医经药理哪一本哪一条
  民女愚钝,她慢慢地说道:请大人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