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繁花看着这样的房间布置,微微笑了笑。
风香亭从屏风的另一头走过来,走过来的时候与往常一样,长发披散,带着微蕴的湿气,一身偏酱紫的长裙松松垮垮地绑在身上,屏风的另一头是风香亭专门洗澡的地方,她的卧室,或者说她的这栋阁楼,没有她的通传就连风樱都不敢上来的,所以,她压根就不担心有人会看到她的这副样子,这副女装女容的样子,可,二十多年了,她的毫不设防在穿过屏风看到怡怡然然地坐在那里的宋繁花时一下子龟裂。
风香亭猛然一怔,顷刻间一股凉意从头罩到脚,她站在那里,几乎木呆了。
宋繁花冲她笑道,"九霄盟曾号令武林,在苏天荷那个年代,九霄盟盟主身边的天、地、雷三斩使令人闻而惊惧,只可惜昔日的盟主令蒙了冤,再不见天日,天、地、雷三斩使自此也销声匿迹,但在这之前,雷斩使脱离了九霄盟,改女装为男装,一手创建了醉风城。"突地,话音一变。又道,"哦,不对,创建醉风城的人不是雷斩使,而是苏项。"
风香亭骇然大惊,脸色急遽地由刚刚洗澡时的薄红一点一点褪变为惨不忍睹的土色,她睁大眼睛指着宋繁花,"你,你怎么……"
她想问,你怎么潜到阁楼来的。
她还想问,你怎么知道九霄盟的事情。
她还想问,你怎么知道醉风城是苏项建的。
她还想问……
问什么?
问盟主令?
问苏天荷?
还是问苏项?
风香亭一瞬间脸上如宦海的风云几度变幻几度隐忍,最终,她狠狠地攥了一把手,走过来往宋繁花对面的贵妃榻里一坐,问,"你何时发现我是女人的?"
宋繁花道,"在听到你的名字的时候。"
风香亭蹙眉,大为不解,"风香亭这个名字被世人知道的时候我已经以男装示人了,你怎么会……"
宋繁花伸手打断她,笑道,"我来找你不是来讨论这个问题的。"
风香亭脸色极度不好,冷声问,"你是如何上来的?"
宋繁花努了努嘴,说,"自然是走上来的。"
风香亭冷哼,"白日里你来找我,怕不是过来与我打招呼,而是来探情况的吧?"
宋繁花笑道,"确实。"
风香亭的脸色一下子难看极了,但难看归难看,她却没有为难宋繁花,只是沉着脸色坐那里,很久之后她才慢慢出声问,"你知道苏天荷?"
宋繁花挑了一下眉,笑道,"苏天荷当年风华绝代,执掌九霄盟,谁人不识?"
风香亭却觉得不对,她抿嘴说,"就算苏天荷当年名声响彻,但与你衡州又与瓜葛,你如何知晓的?"又看打量一眼宋繁花,哼道。"你看起来不足十五岁,在苏天荷称霸江湖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何以知晓?"
宋繁花瘪瘪嘴,"反正就是知道。"
风香亭一噎。
宋繁花支着下巴冲她道,"如今九霄盟盟主令重见天日,你想不想看一看?"
风香亭愕然抬头。
宋繁花却又道,"跟你开玩笑的。"
风香亭愠怒。
宋繁花笑嘻嘻地说,"今日来找你,也不是为你雷斩使的身份,而是为了十里兵场。"
风香亭冷哼道,"不管你想打十里兵场什么主意,我劝你还是不要妄想的好!"
宋繁花笑着把玩着手腕上的流星镖,一字一句道,"为了苏项,你也不给?"
风香亭气息猛然一滞。这个随着烽火乱战消失了多年的名字,这个埋藏在心底唯一还能证明自己是个女人的名字,突然一下子被人掀开,突然一下子被人当面砍在面前,那一顷刻间,风香亭听到了心灵震碎的声音,好多年,她让自己忘了,可总在看到风泽的时候,记起那一张脸,好多年她告诉自己哪怕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也不能后悔,因为她有风樱跟风泽,这是上天在赐给了她绝情一路的时候赐予给她的无价财富。
这个世上,总有一个男人,给了你欢,给了你爱,却最终让你明白,情路不好走,你得悠着点。
风香亭怔怔的红了眼眶。
倚靠在窗台一侧的段萧缓缓眯起眼睛伸手摸了摸下巴,轻轻地呵一声。
宋繁花一字一句说,"苏天荷十六岁掌九霄盟,当即收了天斩使封啸天,第二年收了地斩使江左,次月,收了雷斩使玉香,这个名叫玉香的女子,出身燕洲玉家,是当时布玉天阁少东主玉南王的掌上明珠,这颗明珠不爱商贾,偏爱江湖,入了苏天荷麾下后,认识了当年叱咤一方的苏项,进而芳心失落,为其诞下一子一女,只可惜,苏项给了你一夜放纵,却没能给你一生荣华。"
宋繁花微微倾倒身子,将自己投靠在了身后的椅榻里,眯眼笑道,"你爱他,不想恨他,更不想怨他,但他的仇,他的恨。你却是极想报的,不然,你也不会再次投入苏八公的手下,为其卖命。"
风香亭难以平复心中的情绪,很难平复,她伸手捂住心口,闭上眼睛使命地喘气,半晌,她冷冷道,"就算你说的都对,那又如何?"她冷笑,"你别想用苏项的死来利用我。"
宋繁花笑道,"不是利用,是给你机会。"
风香亭冷哼,"苏项是因为云淳而死,你想说,让我去杀了云淳?"
宋繁花道,"你杀不了,不然也不会窝在醉风城这么多年了。"
风香亭咬牙,大概被说到了痛处,脸色又垮了下来。
宋繁花看她一眼,道,"而且,云淳已经死了。"
风香亭蹭的一下子从贵妃榻里跳了起来,她大惊,"云淳死了?"
宋繁花点头,"嗯,不出两日,醉风城应该也会接到消息。"
风香亭一下子又坐下去,眼圈呆滞着,红黑交参,看上去极为狰狞,可在那狰狞里,又寸寸裂开喜悦的光芒来,那光芒从弱到强,将她整个眼眶都撑亮了,缓缓,她大笑出声,脖子仰起来,笑的狷狂奔放。
宋繁花没打扰她,任她笑着。
段萧靠在窗台前,静谧地观赏着阁楼外的物景。
笑了很久,可能是一盏茶,可能是一柱香,也可能是一个时刻,风香亭才渐渐收起那大笑声,笑声一歇,眼泪就汹涌而来,泪淌在脸上,淌了满脸泥泞,却让眼前的女人愈见真实,她缓缓问,"谁杀的?"
宋繁花挑一挑眉,却没回答,只道,"云淳虽死,但肖家还在。"
风香亭冷笑,"都说了,别想利用我。"
宋繁花唔一声,反问道,"那如果九霄盟盟主令在此呢?"
风香亭又一惊,她诧异不止地盯着宋繁花,可能,大概,她这一生所受到的惊吓都不如今天的多,她狠狠瞪着宋繁花,寒着声音问,"你有九霄盟盟主令?"
宋繁花笑一声,却不答。
风香亭上前就要抓她的衣服,结果,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宋繁花的半片衣衫,手就被一个突然而来的重物打偏,接着那道隔了木栏的镂柜外走出一人,她大惊。扬手取了一件外袍将自己裹住,冲走过来的段萧大怒,"你准许你进来的!"
段萧没看她,只捡起落在地上的玉饰,伸手拍了拍,然后塞给宋繁花,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风香亭,冷酷的脸上一如继往的没有任何表情,可眼神却含着深深的警告,"不许碰她。"
风香亭怒道,"你们擅闯我的阁楼,还敢威胁我?"
段萧不冷不热地道,"威胁你又如何?"
风香亭一噎,她自知自己是打不过段萧的。只好忍气吞声地憋着,憋了一会儿,脑海里晃过刚刚打他手时闪过眼前的那一抹雪白,感觉很熟悉,她猛地冲宋繁花的手上看去,可宋繁花已经将那九霄盟的盟主令收起来了,风香亭没看到,她蹙蹙眉头,问宋繁花,"刚那东西是何物?"
宋繁花笑道,"你若归了我,我自然拿出来让你看。"
风香亭冷哼,"白日做梦,想我归你,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单不说你杀了我门阀军那么多人,就是你与段萧跟云苏是敌对的,我也不可能归你。"
宋繁花浅漠一笑,"是吗?"她站起身,拍拍衣袖,甩了甩秀发,对段萧问,"风泽还在你段家军手上吧?"
段萧眯眼瞅着她,宋繁花歪着头问,"是不是?"
段萧道,"嗯。"
宋繁花笑道,"唔,反正他也不认他的爹,干脆杀了算了,这等不孝儿,留在世上也是祸害。"
段萧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笑道,"好。"
风香亭忍无可忍了,她指着眼前放肆又狂妄的段萧与宋繁花,"你们敢伤我儿一根头发,我就是拼上老命也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宋繁花不理她,直接拉了段萧就走。
风香亭冲上去拦住她,"不许动风泽!"
宋繁花微微仰头,一字一句道,"你归不归?"
风香亭恨恨地看着这个少女吃定了她会归顺的模样,伸手一掌就要劈来,她离宋繁花很近,只要这一掌迅猛,就必然能一掌击毙她,段萧眼一眯。抬手就要迎掌,结果,两个人的动作刚在空中交汇,宋繁花轻飘飘地从怀里掏出一物,堪堪正正地挡在了风香亭的面前,一块巴掌大的方玉,洁净透明,上刻九郎,风香亭吓的尖叫一声,猛然往后退去,退去后不可扼制地瞪大了眼眶,"九霄盟盟主令?"
宋繁花将玉甩给段萧,拍拍手道,"走吧。"
段萧接住玉,看了风香亭一眼。她大概太过于震惊,身体僵硬在那里半天都没反应,只眼睛落在刚刚某个地方出了神,段萧伸手将宋繁花的腰一揽,从二楼飘然而下,没有落地,踏着院中的花草,一飞一纵间,回了他与宋繁花栖居的院子,回了院,段萧将宋繁花放开,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似有很多话想问,但最终什么都没问,只道,"洗个澡睡吧。"
宋繁花伸伸懒腰,说,"不洗了。"
段萧也不勉强她,看她将外裳脱掉搭在屏风上,脱掉鞋子,拉开被子躺了进去,段萧兀自站了一会儿,也脱了外衣搭在屏风上,脱鞋,上床,躺在她的身侧,躺了一会儿,他侧过脸来看她,那目光灼而热,宋繁花虽然闭着眼睛,但还是感觉那目光带着他每每挞伐着她的重重力道,让人受不了,她终于睁开了眼,侧头。
段萧问,"你有把握风香亭会归顺吗?"
宋繁花笑道,"没有把握我会浪费这么多时间?"
段萧嗯一声,浅浅眯起幽深的眼,"那明日我们去与金虎府三军汇合。"
宋繁花咦道,"不是要等圣旨吗?"
段萧深笑,"就因为很可能明日圣旨会到,才一定要前往长乐关。"他顿了顿,又说,"在长乐关的金虎府三军面前接了监国将军的遗昭,金虎府三军才会彻底归顺,而我猜,来宣旨的必然是黄襄贵,他在宣完旨后不会再进京,而是就此留在我身边。"
宋繁花漫漫笑道,"监视你,顺便的,让金虎府三军打心底里认为,未来储君,出自你手。"
段萧摸摸她的头,叹一声,"你这么聪慧,我会很头疼的。"
宋繁花噗地一笑,伸手将他抱住,软软香香的触感袭上心腔,段萧浑身又燥热起来,想推开她,舍不得,不推开她,自己势必又要一整夜睡不成,他压低着嗓音,撩人地诱惑,"正事都办妥了,晚上,嗯?"
宋繁花瞪他,"不要。"
段萧脸一黑,不依不饶地问,"为何不要?"
宋繁花翻过身去,用被子将自己裹住,丢一句,"我疼,我不要。"
段萧一怔。脸上立时涌出难以排解的疑惑来,他低声问,"你疼吗?我看你每次好像都很舒服。"
宋繁花脸一红,扬起枕头打他,"闭嘴。"
段萧接过那没有任何威力的枕头搁在一边,郁闷了小一阵子,又锲而不舍上了,他追着她问,"真的很疼吗?可你每次都没说啊。"
宋繁花用被子盖住脸,心想,这男人怎么这么呆!
宋繁花不想搭理段萧,拼命催促自己睡觉,可男人滚热的气息就落在耳畔,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明显。大概段萧也察觉到了她的抵抗,不敢去碰她了,可热浪一般的气息却萦绕在宋繁花的身边不散,宋繁花强迫了自己半天,没能让自己睡着,忽的一翻身,冲他道,"你还让人睡不睡觉了?"
段萧看着她,温柔而宠溺地说,"你睡。"
宋繁花翻白眼,"你这么看着我,我睡得着?"
段萧皱眉。
宋繁花道,"离我远点儿。"
段萧又皱了皱眉,见宋繁花又要转身过去,他轻轻按住她,低声问,"每次你都会疼吗?"
宋繁花哼一声,不应。
段萧又问,"哪里疼?"
宋繁花真心觉得自己是抽风了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较真,他每次那么猛,她能不疼吗?她不知道要如何说,干脆又不理,段萧却难受了,他松开宋繁花,可怜兮兮地一个人躺在床外,睁着眼开始回想着这几次与她有过的亲密举动,想着想着,非但没挖掘出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哪里让她疼了,反而让自己火气更旺。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撑着床沿坐起身。
宋繁花听到了动静,侧过脸望了一下,见他起床要走,就问,"你不睡觉了?"
段萧沉着声音嗯一声。
宋繁花道,"明日不是要去与金虎府三军汇合吗?你不睡好觉,明日怎么赶路?"
段萧道,"一晚不睡没事的。"
宋繁花问,"为何不睡了?"
段萧慢慢转过身,看向她,看着看着耳根就红了,他撇开视线,轻咳一声。说,"我去洗个澡再过来睡。"
宋繁花大概是知道怎么回事了,瞪他一眼,又侧回身睡了。
段萧去到院子里,吹了一会儿夜晚的微风,等身体里的火熄了,这才重新回去,可一回去,一碰到她的身体,他的火又起来了,今天不知为何,大概是她委委屈屈地对他说,"我疼。"让段萧心疼的同时,却又不可扼制地生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邪恶思想来,那就是让她更疼。脑海里闪过与她颠鸾倒凤的画像,一幕一幕,刺激的他口干舌燥,血液逆流,段萧低咒一声,飞快地推开惯性往他怀里钻的宋繁花,又要下床,只是这一次,刚坐起来,准备低头穿鞋,腰上就横来一条软缎般的手臂,紧跟着后背一热,宋繁花贴了过来,对他小声道,"只能一次。"
段萧身体一僵。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后猛的转身,一把捞起她压在怀里,滚烫的唇带着强悍的力量压了上来。
见女孩泪珠滚滚,风浪摇曳,凭添了暧昧暖帐内的旖旎情色,段萧又想笑,可他不敢笑,只得埋下脸,吻着她的腮帮,低低说,"你在床上哭的样子好诱人,会让我发疯的,乖,别哭了。"
宋繁花泪雨如花地瞪着他。
段萧低低坏笑,"再哭我就真不让你睡了。"
宋繁花气的侧过脸不看他。
段萧抱着她的身子。静静享受着那极至欢娱过后的餍足。
这一夜因为过分运动的关系,宋繁花醒的很晚,段萧也醒的很晚,等二人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刻,宋繁花穿衣服的时候不看段萧,穿罢衣服也不看段萧,直接一理长发,出了门。
段萧摸摸鼻子,心里其实还是挺委屈的,明明昨夜卖力的是他,出力的还是他,讨好她的还是他,可醒来冲他甩脸子的却是她。
段萧想,女人难养。
段萧在宋繁花出了门后系好腰带,扎好发带。也出了门,一出来就看到风樱、刘宝米和刘大刀都在,段萧挑挑眉,风樱站起来,往他面前一站,恭恭敬敬地拱了一个手礼,"段公子,从即日起,我代我父亲跟随你左右。"
段萧面色一怔,抬眼去看宋繁花。
宋繁花垂着半侧脸庞,用手轻轻揉着大腿,长发遮了脸,看不到她的脸色,段萧蹙了蹙眉,对风樱问,"这是你父亲的吩咐?"
风樱嗯一声,虽然不知道为何她父亲一大早起来就向她下达了这个命令,但她还是照做,她父亲说的话,向来她都是深信不疑的,再者,风泽在段萧手上,她追随在他身边,也能尽早知道风泽的情况。
段萧知道,这是风香亭的妥协,经昨晚那一出戏后,风香亭大概是有心归顺,但拉不下脸,就遣了自己的女儿来,风樱这一举动就是风香亭的态度,段萧沉吟一会儿,说,"留下可以,但我身边不需要那么多人,你就跟在我未婚妻身边吧。"
风樱愣了一下,但还是应道,"好。"
宋繁花抬头看了一眼段萧,段萧立马走过来,先是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没有不待见自己的样子,就柔声说,"有风樱跟在你身边,往后你也能多个人说话聊天。"
宋繁花砸巴了一下嘴,没理他,直接对风樱说,"跟在我身边,那就不能留在醉风城了。"
风樱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宋繁花唔一声,这才看向段萧,说,"走吧。"
段萧伸手要抱她,宋繁花不给抱,直接拉着风樱走了,刘宝米跟刘大刀都是跟在风樱身边的,是以,风樱一走,这二人自然也跟着走,五匹马,五个人,离开醉风城,往长乐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