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谈到杨忠,阿史那皇后把伽罗从独孤伽罗和宫里对杨忠的怨言,很婉转地告诉了宇文邕,意思是希望宇文邕裁抑杨忠的权力。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对杨忠不满。”宇文邕极平静地说,“什么叫‘任劳任怨’?这就是任怨!如果不是他事事替我挡在前面,我的麻烦可多呢!”“我也知道他替宇文邕分了许多劳。可是,” 阿史那皇后正色说道,“凡事也不能不讲体制,我看他,是有点儿桀骜不驯。”“那也不可一概而论。譬如说,对你,”宇文邕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他是挺尊敬你的。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什么不放心!”阿史那皇后急忙辩白,“有宇文邕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宇文邕报以苦笑,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若是我不在了呢?阿史那皇后默喻其意,深悔失言。 原可以深入地谈一谈宇文邕身后的大政,至少对于宇文直的出处,不妨探一探宇文邕的口气,经此小小的顿挫,机会失去了,而且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第二天,七月十二是阿史那皇后的生日。事先,阿史那皇后以时世不好为理由,一再向宇文邕要求,蠲免了应有礼节,但宇文邕也很坚决,说这是她逃难在外的第一个生日,一定要热闹一下,留作纪念。 宇文邕喜欢热闹是真的,如果有方法可以让他开心,伽罗决不会反对,所以伽罗终于还是顺从了宇文邕的意思。 那一天一早,八柱国身穿蟒袍补褂,到阿史那皇后寝宫门外,恭祝千秋。在洛阳的少数王妃命妇,则按品大妆,进宫向阿史那皇后朝贺。中午在含仁殿赐宴开戏,宇文邕亲临向阿史那皇后致贺,兴致和精神都似乎很好。 戏是宇文邕亲自点的,都是些劝善惩淫,因果报应的故事,最为阿史那皇后所喜爱。但刚看完一出,宇文邕说“吵得慌,坐不住”,随即起驾回宫了。 这就象六月初九宇文邕万寿那一天的情形,花团锦簇的一席盛会,只因为他一个人的不豫而黯然失色了。 为了维持体制,阿史那皇后不能不很镇静地坐在那里,而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异常不安,宇文邕最喜听戏,入座以后,不耐久坐,这在伽罗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宇文邕反常了!只怕他的病会有剧变。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奉了懿旨去打听消息。 他到东暖阁时,御医正在请脉,从六月初九以来,陶弘景和李德立,不分昼夜,轮班照料,所以一传就到。陈胜文不敢进屋,只在窗外张望着。宇文邕躺在床上,身上盖一条黄罗团龙夹被,平平地,下似无物。 床前跪着诊脉的李德立,不远之处站着御前大臣杨忠和豆卢宁,屋子里除了宇文邕喘气的声音以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终于李德立磕了个头,照例说一句:“宇文邕万安!”宇文邕闭上了眼睛,是厌闻这句话的神气。 李德立退了出来,杨忠在后面跟着,一离开宇文邕的视线,他们的脸色都阴沉得可怕,两个人都似没有看见陈胜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侧面太监休息的屋子去开药方。陈胜文必须问个究竟,才能回去复命。 刚走了不多数步,杨忠发见他了,向他招招手。“你去奏报阿史那皇后,宇文赟别走远了!宇文邕说不定随时要见宇文赟。”“是。”陈胜文回去悄悄奏报了阿史那皇后,很快地宫内都知道宇文邕危在旦夕了。 大家都把一颗心悬得高高地,准备适应不测之变,只有丽妃杨丽华不死心,半夜里起来祷祝上苍,把自己的寿数借给宇文邕。伽罗不知上苍可肯默佑?但这样做了,仿佛心里好过多了。 独孤伽罗心里当然也不会好过。虽然宇文邕对伽罗,已似到了恩尽义绝的地步,到底也还有过宠冠六宫的日子,追思往日恩情,不免临风雪涕。 但是这不是伤心的时候,伽罗十分清楚,自己正到了一生最紧要的关头,丝毫怠忽不得,特别是在宇文赟身上,伽罗必须多下工夫,把他抓得紧紧地。伽罗教了宇文赟不少的话,其中最重要的只有一句:“封母亲做太后。” 这句话说起来不难,难在要说得是时候,不能说迟了,说迟了就可能又落在阿史那皇后后面,不是同日并封,两宫齐尊。但更不能说早了,如果宇文邕犹未宾天,宇文赟说了这句话,会替伽罗惹来大祸。 最好是在宇文邕一咽气,宇文赟柩前即位,第一句就说这话,那便是御口亲封,最光明正大的了。独孤伽罗在那里为自己的名位作打算,同样地,杨忠也在各方面为维持自己的权力作积极的部署。 就在阿史那皇后生日那天,他又多了一项差使:“署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在内廷当差的“御前侍卫”和“乾清门侍卫”,都在“正黄”、“镶黄”、“正白”这所谓“上三旗”中选拔。 杨忠由于这一项差使,使得他掌握了指挥正黄旗侍卫的权力,对于控制宫门交通,获得了更多的方便。其次是商量题命大臣的名单,与此密议的,除了宇文招和宇文宪以外,就只有一个宇文达。 密议的地点是在杨忠家的一座水阁中,三面隔绝,唯一的通路一座曲栏小桥,派了亲信家人在入口之处守住。因为是如此严密,所以每一个人说话,便都不须有任何顾忌。 当然是杨忠首先发言,“上头的病,比外面所知道的要厉害得多!”他说,“一句话,‘灯尽油干’,说完就完。这一倒下来,整个儿的千斤重担,都在咱们身上。趁上头还有口气,咱们该让他说些什么!”“还不就是派顾命大臣这一档子事吗?” 宇文招搭腔,“反正总不能把老六搁在里面。”“继园,”杨忠看着宇文达说:“你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大家听听。” 宇文达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想了一会,慢条斯理地说:“顾命大臣,多出亲命,从无臣下拟呈之例,倘或冒昧进言,惹起反感,偏偏不如所期,岂非弄巧成拙?” “这不会。”杨忠极肯定地说,“我有把握。”“好吧,那咱们就想名字吧!”宇文宪用他那为鼻烟染得黑黑的手指,指点着说,“你、他、我,还有他。这里就四个了。” “八柱国全班。”“不,不!”杨忠纠正宇文招的话,“怎么说是全班?文博川不在内。”“那么就是四位。杨忠、元欣、于谨、李弼,加上咱们哥儿三,一共七位。够了,够了!” “还应该添一个。”杨忠说了这一句,望着宇文达又问:“你懂我的意思吗?”“杨大人的意思我懂。”宇文达点点头。 不仅宇文达,就是宇文招、宇文宪,稍微想一想,也都懂了杨忠的用意。大周朝的家法,对于“亲亲尊贤”四个字,看得特重,选派顾命大臣,辅保幼主,更不能有违这两个规矩。 但“尊贤”的贤,只凭宸断,“亲亲”的亲,却是丝毫不能假借的,至亲莫如手足,宇文邕又曾受孝静太后的抚养,这样说来,亲中之亲,莫如宇文直,所以顾命大臣的名单中,如果要排挤掉宇文直,就必须有一个适当的人,作为代替。 豆卢宁是额驸,宇文邕的嫡亲姐夫,年龄较长,而且以御前大臣兼着照料宇文赟上书房的事务,派为顾命大臣,不失“亲亲”之义,这样,用此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好人来抵制宇文直,勉强也可以杜塞悠悠之口。顾命八大臣算是有了。 接着又拟定了“恭办丧仪大臣”的名单,这是一项荣衔,也是一项优差,只要列名在上,等大丧告一段落之后,照例有恩赏作为酬庸。 杨忠对于这些无关大计的名单,并无一定的成见,所以宇文直亦是内定的人选之一。但是他定下一个原则,在京的“恭办丧仪大臣”,一律不必赴行宫,只在京里当差好了。 当然,这也是抵制宇文直。当然这是宇文邕身后之事,一纸上谕可了,此时不必亟亟。倒是专办宫廷红白喜事的内务府的官员,这几天又要象宇文邕万寿以前那段日子一样,大大地忙一阵了。 预办后事,不能象万寿、大婚的盛典那样,喜气洋洋地敞开来干。所以杨忠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预先检点准备,第一当然是要钱,不在话下。 但还有两样东西,比钱更重要,在京城里是现成的,叱嗟立办,而在洛阳却必须早早张罗。一样是宇文邕的棺木,天气太热,一倒下来就得入殓。 宇文邕的棺木称为“金匮”,材料早已有了,是一副阴沉木的板,其色黝黑,扣击着渊渊作金石之声,据说尸体装在里面,千年不坏。这种稀世奇材,出在云南山中,内务府办这副板,光是运费就报销了四十万两银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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