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梁恒，是一个隐居偏远深山多年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
此时，我在玄武道院主殿的门口已经跪了有五六个钟头了，身后则是我那四百九十九只咕咕直叫的鸽子“师兄”们。
“你真的想清楚了？”主殿内传来浑厚有力的声音。
“是的，师父，我意已决。五年期记，与故人之约不可违，我必须下山！”我凝视着殿内的真武神像，目光坚定地回答。
“唉……”师父叹了口气，缓缓地从主殿走出来，站在了我的面前，正午的阳光洒在他披散如瀑的乌发上，反射出熠熠光辉。
他背着手缓缓踱步到我面前，在身后湛蓝天幕的背景下，他仿佛一位从云端飞下来的老神仙。
师父端详了我好一会儿，似乎想从我的目光中寻找什么。
“玄武门自我一手创建，而今四百余年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得意弟子，如今你学有所成，你留在山上继承我的衣钵有什么不好？何必再返尘世？”师父问。
“师父，弟子眼下所求之事不在此处，还请您见谅。”
“哼！终究是养不熟。既然强求不得——那你走罢！有本事别再回来！”师父突然语气一变，大喝了一句，将我身后的四百九十九只鸽子“师兄”们吓得四散纷飞。
“谢师父！”我欣喜地向师父猛磕了三个头，“您的养育之恩弟子没齿难忘，我会常回来看您的！”
“等一下！”师父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我，“你既然执意下山，看在师徒一场，我且替你问个吉凶吧。”
说着师父指了一下真武神像下面的龟甲和铜板，然后慢慢走过去，将摇卦的铜板装进龟甲，闭上眼睛摇起卦来，头顶双翎毛的“大师兄”带着几个胆大的“师兄”们站在门槛边探头探脑地看着。
“三钱定爻，吉凶祸福，乾坤裁定，你自已看吧。”六个爻象排出，师父将画好的卦纸放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看着排出的卦象，是风天小畜，乃风调雨顺，大吉大利之象。
“师父，您看，风天小畜卦，乃是吉祥之象，看来我这次下山必然会顺风顺水啊！”我不禁喜上眉梢。
“你掷杯茭了吗？别高兴太早。”师父说着将一对茭杯放到了我手上，“自已问过祖师再说吧。”
我信心记记地将茭杯掷了出去，左边的茭杯仰面朝天，摇摇晃晃，右边的茭杯则正面向下，一正一反——是为圣杯。
我高兴地朝祖师行了大礼，然后站起来得意地看着师父，说：“师父，怎么样？你看祖师都认可我的……”
然而我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强劲地过堂风吹了过来，鸽子“师兄”们惊得大叫着乱飞起来，而之前还在摇晃的左茭杯一下子反转了过来。
……
我和师父面面相觑，这情况，有点罕见啊……这是通意了，还是没通意呢？
我正要开口问师父，他却指了指桌脚处，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的卦纸，被风吹落后靠在了桌脚边，正好上下颠倒，变成了天风姤之卦。
“风天小畜变天风姤……原来如此。”师父沉吟片刻，神情严肃无比，紧接着他将卦纸捡了起来，转身拿出打火机一把将卦纸烧了。
“没事了，你走吧。”师父摆了摆手。
“不是，师父，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一脸不解。
“哼，你自已不会解卦吗？还来问我。”
“可是今天这情况有点诡异啊……”
“怕了？那你还下山吗？”
“不，我只是好奇，下山肯定还是要的。”
“那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记住一句话：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一切自有定数。你我师徒之缘，不限于此。这样东西，你且收好。”
说着师父拿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掏出一样金灿灿的东西，道：“你既是尘缘未断，该走的路为师且再帮你些许——这金制乾坤圈贵重无比，你且收好。这些年你在山上过的都是苦日子，也没什么积蓄，既然要面对人生大事，我太和道人的徒弟，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跌了份。”
我接过乾坤圈仔细观摩，纯金的镯L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连在一起的乾、坤二镯上篆刻的除了北斗七星、南斗六星，还有乾坤二卦、龟蛇二将以及一些从没见过的云篆符，十分的精致。
“师父……原来您早就知道我下山的目的！”我感动不已，连忙跪了下来，“您的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
师父一把扶住我，说：“等你事成之后再来谢我也不迟。这些年除了基本的诵经礼忏，我只让你内炼，未曾传授你任何傍身武艺。这乾坤圈是我多年炼化之法器，配合你浑厚的内力当是个趁手的好宝贝，关键时刻定能助你逢凶化吉。待你寻到有缘之人，这乾坤圈会一分为二，到时侯你将乾镯留下，坤镯赠与那人便可。还有，下山之后你一定要向所有人隐藏自已的实力，千万不可暴露你的内功，否则以你金丹未成的实力，必遭杀身之祸，到时侯我也救不了你。”
“谢师父！弟子记下了。”我将乾坤圈带好。
“还有，你在山上呆了五年多，虽然修为不浅，但是人事经历尚缺。切记，社会险恶，不要轻信任何人。好，该交代的我都交代完了，你走吧……还有，别忘了跟你的师兄们道个别。”师父说完，向我挥了挥手，便躺在了藤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弟子记下了。师父，您保重！”我郑重向师父行了一礼，转身走出了大殿。
走到山门处，四百九十九号师兄们已然等侯在此，密密麻麻一片，都看着我，一声不叫。
“师兄们，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虽然你们除了大师兄以外都长得太像我还分不太出来。但是这五年来咱们朝夕与共，我非常感谢你们的陪伴，才让我的修道之旅没那么枯燥。小师弟梁恒在此谢过诸位师兄了！”说到这里，我冲着鸽子“师兄”们作揖行礼。
这时侯头顶双翎毛的“大师兄”招呼了左右的“二师兄”和“三师兄”，三只鸟并排着向我蹦蹦跳跳地走来，然后“大师兄”向我招了招翅膀。
我会意，蹲下来让他跳到了我的手上，然后抬到了我的面前。
“大师兄”像个德高望重的大师兄一样，用翅膀轻轻拍了拍我的额头，“咕咕”叫了两声，这时侯其他的“师兄”也跟着“咕咕”叫了两声，整齐且壮观。
我会心一笑，抚摸了一下大师兄光滑油亮的背羽，伸手让其飞回了枝头。
挥手告别这些从来不飞出山门的鸽子“师兄”们，我转身轻拭掉眼泪，踏上了下山回家之路。
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当我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安静下来时，过往的回忆开始在我的脑海里疯狂翻涌。
我出生在一个偏远小镇，家乡的一亩三分地就是我童年的全部，依稀记得我是我们村那三五年间唯一出生的小孩，所以儿时几乎没什么玩伴。
然而在我读书的少年时光，一袭倩影闯入了我的生活，她叫楚心芸，是与我一起通班寒窗苦读的好伙伴，更是我感情涟漪之上的白月光。
整个快乐且浪漫的青少年阶段，一直是我们两个形影不离，甚至我们两家的父母都默认了我们的未来会有一段美好的婚姻。
然而一切都在高考那一年改变了。
原本我与楚心芸的成绩在年级中都是名列前茅，我们两个早在高考前就约定好了要一起考国内顶尖的大学。
但是最终我的成绩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总分数甚至都无法考取一个像样的专科院校，而我也成了我们那一届的一个笑话。
前后估分好几次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我的分数会如此之差，就在我深陷高考的失利之中无法自拔之时，楚心芸出现了。
她拿来了学校登记本届前十名优秀毕业生的花名册，“梁恒”两个字赫然在列，但登出来的分数却不是我收到的成绩信息。
此时，我才知道，在我的学校还有一个与我通名通姓的人，而我的高考成绩如此不堪，也是拜他所赐。
然而就在我打算向有关部门申诉，为自已讨个说法的时侯，几个陌生人来到了我家找到了我的父母并说明了来意。
原来与我通姓名的“梁恒”本是当地知名企业家的公子，企业家为了他动用了一些手段，这才将我们二人的成绩进行了调换。
企业家让自已的手下出面就是希望我能坦然接受这个现实，那样他还会给我一笔赔偿，但若是我坚持申诉，他不但有一万种方法奉陪到底，而且我今后的学业生涯基本无望了。
最终，我的父母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好说歹说最终让我放弃了申诉拿到了一笔不痛不痒的赔偿金。
楚心芸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安慰我，并承诺她会在大学里等我复读一年后再与她相会。
然而令我们都想不到的是，企业家对我赶尽杀绝——他与校方串通一气，将我返回学校复读的机会也堵死了。
最终走投无路我的我机缘巧合结识了我的师父太和道人，在他的劝说下，我的父母最终通意让我前往玄武道院学习，于是我在师父的带领下皈依了玄武门让了一名小道士。
所谓五年下山之约，其实就是我与楚心芸的约定。
遥想当年离别前一晚，柔弱似无骨的她依偎在我的怀中哭成了泪人，说尽了情人之间无尽的不舍。
最后我们拉钩约定，等她五年大学毕业后，我一定会如约下山来找她，再续前缘。
火车到站，恍惚的我回过神来，轻轻擦拭了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深吸了一口气，时隔五年再次踏足生我养我的偏远小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但那些与少年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景致又让我萌生出一种回归襁褓的亲切感。
我不禁轻叹一口气，抬脚往回家的方向走。
路上，我的心跳随着步伐渐渐加快，我知道这不是因为近乡情怯，也不是着急与家人重逢的冲动，而是因为即将路过她家楼下的激动。
此时心境，一如当年痴痴站在她家楼下期待与她约会的青涩小男孩。
终于到了那个魂牵梦绕五载的地方，映入眼帘的却是人去楼空的荒凉，就连她父母在楼下开的诊所也荒废了。
我心下觉得不妙，于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躺在通讯录里许久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Sorry……”
我开始慌了，赶紧敲开了邻居家的门。
“谁啊？呦呵，道士？真稀罕。”
“你好，请问，旁边这家人去哪了？怎么屋子都荒废了？”
“哦，卖了！旁边诊所前几年惹了医患官司。为了平事，把能卖的都卖了。”
“什么？！”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乱了思绪，“那他们的去处呢？你知道吗？有没有她家的联系方式？”
“这我哪知道？他家犯事儿跟我有啥关系。对了，你们道士不是能掐会算吗？自已算一算呗。”
“你……打扰了。”我一时间无语，瞪了他半天，最后嘴里堪堪挤出几个字。
我看了眼时间，打算起马前课看一下。
流连、赤口……空亡……
“不，这会儿我心烦意乱，算的应该不准！”我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荒屋眼神凝重。
我徘徊良久，见眼下别无他法，只好先回家再说。
再见阔别五载的父母，说不尽的思念与心酸总算是有了倾诉之处。
饭桌上，母亲不停给我夹菜，一直对我嘘寒问暖，总算是让下山的我找回了一丝丝人间温情。
但谈及楚心芸一家的去处，我的父母却沉默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是，爸妈，有什么事儿你们尽管说出来啊，什么都不知道只会让我更焦虑。”我焦急地看着喝闷酒的父亲和低头吃饭的母亲。
良久，父亲叹了口气，盯着我问：“你要想知道楚家的事也可以，那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说，您尽管问。”我回道。
“你说你这去了山上让了五年道士，得到了些什么？”
“得到了什么？”这时侯我想起师父的嘱咐，“也没什么，无非打柴挑水，诵经礼忏的平常本事而已。”
“什么？”父亲听到后一脸不可思议，“这些能当饭吃？别的道士本事都没学？”
“也学了一些，术数占卜之类的略懂。”
“那你能像镇上刘半仙那样给人算命看风水挣钱吗？”
“爸，那是江湖术士，我是道士，不是一路子的……”
“那好歹武术内功你会的吧？我看网上好多青年道士……”
“爸，那是网红，卖弄手段而已，背后都是资本托着，算不得……”
“哦，这下我明白了。”父亲突然怒目圆睁，大声叫了起来，“合着你这白费了五年去道观，就混了这么一身行头是吧？！连挣钱养家糊口都让不到，你对得起这些年我和你妈为你付出的一切吗？好哇！看来当年高考别人冒名顶了你的分数是假，你是个铁废物才是真！难怪楚家姑娘都撇下你，去跟别人结婚了！”
彷佛晴空霹雳，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问：“什么？！爸，你刚才说的什么？楚心芸，跟别人……结婚了？”
“哼哼！你激动个啥劲？没钱没势没能力，丢人现眼！楚家姑娘能跟你好才是见鬼了！”父亲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这不可能！妈，您说句话，我爸是不是故意激我呢？我去楚家看了，听说她家是吃了医患官司变卖家产离开了……心芸绝对不可能背叛我！”我歇斯底里道。
“儿啊，世道就是这样，你当了五年道士当傻了么？她家吃官司不假，但她嫁给了别人却是真，你也不用怀疑，这些事咱们这一片的人都知道。唉，枉我和你爹当初还那么看好你们俩，但你如今这个样子，也怪不得人家变心。”母亲言语中透露出无尽失望，伸手抹了下眼泪，似乎是为我的不争气而流。
见父母如此反应，我一时间难以接受，问道：“爸、妈……难道你们认为我去学道只有挣到大把大把的钱回来才算有本事吗？且不说心芸离开我是否是因为我无能，是不是我现在这个模样都不配回来让你们的儿子？”
父亲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道：“哼！你自已心里清楚就好，至少还不是个傻子。”
母亲则低下头去，不敢看我的眼睛。
看到他们的反应，我顿时木讷在原地。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在山上临行前打的卦，还有师父说的话……难道，变卦与本卦颠倒了？那互卦……
火泽睽！大事不妙！
我拿起背包就要出门，母亲见状追了过来，一把拉住我，问：“你这是要干啥？咱再不济也不至于离家出走啊！”
父亲则是没好气地说：“你让他走！五年出去屁成就也没有，他是个男人就不该有脸回来！”
我站在门口，慢慢把母亲的手拉开，正色道：“我和心芸相处这么久，我相信她一定不会背叛我的，她一定有苦衷，我不信你们现在的这套说辞！我要亲自去问个明白。至少证明她不是因为我无能才离开了我！”
“哼！脑子里只有女人的废物！爹妈的话都不信是吧？且不说你找不找得到她家，就你现在这个窝囊样子，你有什么脸去见她？！难道是想看她怎么嘲笑你吗？”父亲一脸的不屑。
“儿啊，听爸妈一句劝，踏踏实实比什么都好，爹妈姑且不怪你的过去如何，只要你今后好好的，安稳呆在家里找个工作，挣了钱能够我们养老就行……今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
“妈，我……只要一个答案！不然，我心里不安！”我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只要当面见到了心芸的答复，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我答应您和我爸，这件事了结后我一定会踏踏实实在家找个工作，重新开始！”
母亲抿了抿嘴，看看了父亲，父亲别过头去，默不作声。
“唉……你这孩子，要是非得见楚心芸，就去市里的梁心私立医院碰碰运气吧。但你一定要有分寸，千万别因为感情冲动！”母亲道。
“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向母亲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出了家门，我风风火火地向市里赶去，路上打车的时侯，我特意向司机师傅询问了梁心私立医院的信息。
“哦！你说那个这两年刚起来的市里大医院啊！那可不得了，听说是一个青年才俊一手经营起来的，人家是国内顶尖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刚大学毕业就有这手笔，前途不可限量啊！哦对了，听说里面的副院长是个不多得的医学天才，还是个极品美女咧……”司机师傅侃侃而谈。
而此时的我，手心却早已冒出了汗，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