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大唐最新设立的鹭草驿八十余里的一条逼仄峡谷,叫做刺骨沟。
北方高原凛冽的寒风吹到这里随着地势骤然收窄,风声如猛虎嘶吼奔行,暴雪之时,雪片在这条峡谷里不像是飘舞下来,倒像是砸落下来,落在衣衫上都噗噗作响。
峡谷中段两侧的山体高低起伏不定,黑夜之中,数片缓坡上有火光闪动,若从刺骨沟的南端进入,往北行走,那这些火光时而可见,时而不见。
若是从北端进入,那便可以清晰的看到火光被无数鬼怪般的树木围绕,那些树木都是巨大的柏树,之前恐怕已生长了上千年,但那数片缓坡是山体滑坡而形成,那些柏树便已经枯死,树体横七竖八,细枝落尽,粗壮的枝干被岁月侵袭成黑灰色,长满了很多细小的苔藓和刺木,纵使在白昼也是死气沉沉。
雨水多的夏季,这些柏木上会生出些蘑菇,但大多剧毒,误食死去的人不在少数。
经往此处的人渐渐将这些柏木叫做死人柏,觉得不祥,恨不得远远避开。
然而许多殊胜的条件,却又最终令很多商队无法拒绝。
这里不缺取暖和埋锅造饭所需的柴火,方圆两百里之内,也只有这里有合适的木材可以用于修补马车和驼车。
还有一些治疗毒虫咬伤的药草,也只在这里找得到。
滑坡造成的断裂的山体边缘,还有很多天然的洞窟,派人驻守的话,便可以在这里中转货物,堆放马队所需的干草。
在不祥和实用之中,在这条道上觅食的人选择了实用。
从西北流亡过来的胡人贵族、北方部落争夺的幸存者、波斯来的教徒、大唐帝国的逃犯…形形色色的人群来来往往,硬生生的将这里变成了大唐和北方诸国通贸路线上的一个补给地。
大唐的地图上,这里就叫做冥柏坡。
才是入夜时分,刺骨沟里已经完全看不清路了,一队七八个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雪,借着火光的指引,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冥柏坡。
这几个人冻得不轻,虽说冥柏坡这里地势独特,狂风好像被两边的山体和那些横七竖八的柏木吞掉了大半,但一停下来还是在止不住的打摆子。
"油茶!油茶!"有两个人冲着一顶圆穹大帐的里面就歇斯底里的叫喊起来。
这两个人看上去都不是善类,打摆子的时候,体内的血肉都像是活物扭动起来,里面有气劲涌动的声音。
"闭嘴!懂不懂规矩!"
"十五哥今夜就在春风楼,你他娘的想死别连累我们!"
然而听到周围的低声怒喝,这两个被冻得丧失理智的人瞬间反应过来,缩起身子就钻进了前方的营帐,一声不吭的在火坑边上蹲了下去。
冥柏坡里能够住人或是当做库房使的地方一共也就四十多处,现在有生火取暖的地方也就一半。至于这些住处或是商队常驻人口的库房,倒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建筑形制没一个一样的。
冥柏坡里对外来人提供吃食的地方有两处,除了最靠近道口的这几顶圆穹大帐之外,另外一处更好的去处就是他们口中的春风楼。
春风楼在暴风雪中尤其显得狂野。
它的主体是冥柏坡最粗的一根柏木,但这根柏木已经被雷电劈成了两半,而且中间烧空了。
最早将之作为居所的人找了十几根长短不一的圆木撑吊脚楼一样撑住了它,然后用山石堆砌空处,又用毛皮遮盖上方。这种随心所欲的做派,使得这栋建筑从一开始就是个摇摇欲坠的怪物。
原本就是这样的底子,后面接手的人自然更为随意的修修补补,哪里漏雨就切一块树皮或是覆一块牛皮上去,哪里透风就再堆些石块,提一桶烂泥柴草塞进去,狂风里有些摇晃,就再多支几根木撑。
数十年下来,这栋东拼西接的建筑越来越桀骜不驯,但同时变成了冥柏坡最坚固厚实,最保暖的好去处。
它斜挑在高处,暴风雪一来,其余窗口都用木板封死,只剩下两个窗口还往外透露着光亮。
那先前叫喊的两个人即便终于等来了滚烫的油茶,但当他们每次从帐篷的缝隙里朝着春风楼看的时候,他们身体还是会忍不住的颤抖。
他们总感觉夜色里的那座楼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恶魔,而那两个窗户就像是始终盯着他们的恶魔的眼睛。
顾留白坐着的地方就挨着一个窗口。
他身前就是一个火塘子。
怪楼里空间不小,一共生了三个火塘子,暖和是暖和的很,但通风的口子少了,除了他所在的这个位置之外,其余的地方烟气都比较刺鼻。
楼里另外两个火塘子边上都围了有五六个人,顾留白所在的这个火塘子边上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两个人。
除了白衣女子之外,还有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的脸很圆,而且很白净,根本不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
他绝大多数时候看上去都是笑眯眯的,哪怕白衣女子和他轻声说着突厥人的事情时,他这副笑眯眯的神情也没多少改变。
只是他落在顾留白和其余人身上的眼神似乎总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感觉。
尤其安静下来思索的时候,他的眼神又会变得分外的阴沉。
顾留白转身的时候,总害怕被他乘机捅一刀。
这人在顾留白的眼中,就是一只活脱脱的笑面虎。
笑面虎穿着一件黑色的棉布长袍,他身旁的草垫子上放着一件折叠的很整齐的黑色披风,披风正中则放着一顶黑毡帽。
黑色的披风和棉布长袍上一点泥垢都没有,十分干净,看上去倒像是刚刚换上不久,这份整洁显得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很不可思议。
事实上在冥柏坡等来了这个笑面虎之后,顾留白带着他和白衣女子在冥柏坡转了一圈。在坐下来烤火之前,这个人用随身带着的棉布细细的将衣衫上的泥垢擦得一点不剩,甚至还将自己的长靴和坐着的草垫都擦了擦。
还是一只有洁癖的笑面虎。
连自我介绍都没有,笑面虎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顾留白闲聊:"十五哥,你这座春风楼在这鬼地方怕是值很多条人命"
"多乎哉,不多也。"顾留白也学着他不停的笑,"也就十来条人命,而且最近这几年里也没人想要这座楼了。"
"在你手里变成凶楼了,十五哥好本事,不进你这座楼,不晓得冥柏坡还有这等好去处。"笑面虎反倒被顾留白笑得有点发毛,"不过十五哥,话说回来,鹭草驿那里到底是什么贵人,你没打听出来"
顾留白使劲笑着,"还真没打听出来,只是确定和这边边军都不对付,那边用的都不是边军的人。"
"刚刚在下面叫嚷的那拨人穿得破破烂烂,但武艺都不低,我看这边边军的那些游击单对单都不是他们对手。"笑面虎喝了一口顾留白倒在他杯子里的油茶,结果入口那股子浓厚的腥膻味道和发苦的咸味还是让他笑得都有点龇牙咧嘴,"这群人什么路数"
顾留白有点佩服这笑面虎。
这可是他特意多加了粗盐的油茶,这都呲牙了,居然还能笑。
顾留白揉着笑得发酸的腮帮子,解释道:"都是些羌族人,常年在这条路线上帮大食人运一些皮毛,没有大食人的活干的时候,他们也做向导,押镖。"
"十五哥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笑面虎拿着茶碗,犹豫了一会还是放了下去。
"这些人经常在冥柏坡歇脚,知道也不稀奇。"顾留白谦虚的笑。
"我可听说这里的羌族人都是狠人,手底下的人命都很多。"笑面虎看着顾留白,"怪不得这些人油茶油茶的这么嚣张。"
"对,他们可嚣张了。"顾留白这次笑的真诚了些。
就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新鲜的冷风让他缩了缩脖子。
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二三十岁的年纪,穿着窄袖大翻领的羊皮袄子,腰间束带,下身着裤,脚套皮靴。
这人的长相没什么特点,就是脸颊上和脖子里都有些疤痕,像是野兽抓咬留下的,而且没有右臂,右袖管直接扎在了腰间束带里。
"十五哥。"
这人也没有理会另外两个火塘边的人,径直到了顾留白身边,弯腰下来在顾留白耳边说了几句,放了两个鼓鼓的钱袋子和一把铜钱在顾留白的茶碗旁。接着他拿了个空碗,自己倒了一碗油茶,两口就喝完了,转身就出了门。
笑面虎不信邪的又喝了一口油茶,结果发现的确还是那么难喝,他又笑得呲牙,眼睛却盯着钱袋子和一把铜钱,"这什么意思,拿钱来还不装一起"
"两钱袋子里是上次有人路过欠我的钱。"顾留白努力的憋笑,"那把铜钱是羌族人孝敬我的。"
笑面虎一愣:"为什么要孝敬你"
顾留白想了想,"可能因为我老是冲他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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