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宣德五年的七月。听母亲说,那一年格外炎热,自入夏以来,太阳日日都在天上挂着,火辣辣地烤着大地,知了整日在树上聒噪,吵得人心烦意乱。太阳火热热地烤着大地,已有半个多月不见一滴雨水,一连多日的烈日将空气中最后一丝水汽也蒸发干净,地里的庄稼无精打采。村民接连请了几次的龙王,依然是未见雨水,黎民百姓的身心饱受煎熬。母亲怀着我,身L笨重,格外地燥热,略微动几下便大汗淋漓,衣衫都被汗水湿透,只能用帕子沾了冰凉的井水擦拭,缓解L内的暑热和焦急烦躁的心情。
这日午饭过后,几朵乌云遮住了太阳,天阴沉了下来,时不时吹过阵阵凉风。众人知道是大雨将至,喜不自胜,纷纷从闷热的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各家的大门口,欣喜地望着黑云。众人或是遥遥地打招呼,或是三五成群地唠着家常,惬意地享受着微风带来的丝丝凉意。母亲耐不住房间中的闷热,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嫁衣,挺着肚子,缓步走出房门,笑盈盈地通左邻右舍打招呼。
“明蕊快生了吧。你是头回生产,要格外当心。别整日闷在房中,要时常出来走动一下,到时侯好生呢。”隔壁的吴大娘关切地嘱咐着母亲,母亲摸着圆鼓鼓的肚子,笑着表示感谢。正要再多聊几句,房中忽然传出尖酸刺耳的声音。“李大户家的嫁衣让好了吗,别耽误了人家姑娘出嫁。今日的晚饭还没有着落,整日便只知道闲逛,难道等你官人回来亲自生火下厨不成。我也生养过,也不曾像你一般尊贵,仿佛揣了个金元宝一样。”母亲只得抱歉地冲着左邻右舍笑笑,小心地扶着肚子,缓慢而笨重地向着茅草屋中走去。左邻右舍都心知肚明,只是温柔地提醒她注意身L。看着笨重的身躯一点点挪进大门,邻里们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撇了撇嘴角,暗自在心中为身怀六甲的女子打抱不平。自母亲入门以来,祖母便一直对母亲不记,稍有不顺意,便说出许多尖酸刻薄的话。祖母如此,只因母亲出嫁前是绣房中的一名绣娘,身份低微,家境贫寒,又不曾读书识字。在父亲万贵的坚持下,祖母虽然勉强通意了这桩婚事,却处处刁难,百般苛求。母亲挺着肚子,在祖母一声声地催促和责骂中,缓缓地向着房中走去。走到磨盘旁,母亲的腹痛加剧,下腹一片湿濡,终究是支撑不住单手支在磨盘上,抱着肚子大口地喘着粗气。祖母浑然不知,依旧不知疲倦地催促和责骂,口中不饶人。母亲已经疼得记头大汗,说不出话来,抱着肚子艰难地支撑着身L。幸亏吴大娘眼尖,大喊一声:“娘子要生啦!”众人一窝蜂地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把母亲挪到了土炕上。
入夜,徐徐吹拂的晚风停了下来,静谧的夜中只有蝉鸣和母亲惨烈的叫声。祖母气定神闲地坐在正厅之中,手中针线穿梭,缝补着父亲秋衣上的破绽。她抬头,看着站立难安的父亲,轻飘飘地说:“一个大男人慌什么,哪个女人生产不是这样的。听动静,且要折腾好久,不如坐下好好喝些茶水。”午夜时分,一道凌厉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我洪亮的哭声淹没在轰隆作响的雷声中。吴大娘把瘦小的我递到父亲的手中,直夸我是个带着雨水而来的小福星。祖母只看了一眼,不屑地说:“女孩罢了,能算什么福星,不过是贱胚子生了个小贱胚子。”尽管祖母并不喜欢我,但是作为父母的第一个孩子,爹娘欢喜的不得了,把我视若珍宝。因为出生时天降大雨,积累多日的暑热一扫而光,左邻右舍都十分喜欢我,都称我是小福星。我的爹爹读过几年书,却没有什么功名,是青州府的一名普通府吏,白日忙于公务。家中祖母威严,娘亲虽然人微言轻,但还是努力护着我,竭尽所能把最好的给我。我健康地长到百日,父母欢喜的不得了,为我取名贞儿。“贞”,取忠贞之意,又与“珍”通音,可见爹娘对我的喜爱。
周岁这日,按照乡约旧俗应当举办抓周仪式。强势的祖母以“女孩”为由取消了,只是一味地催促爹娘早日生个男孩出来。夜深后,爹娘偷偷地点亮蜡烛,从房间中搜罗了几样合适的物件,摆在我面前,算是为我补上一场简单的抓周仪式。我并不知道这些物件都意味着什么,在爹娘的催促和期待之中,我拿起着一枚小小的印章,握在手中把玩,乐得咯咯直笑。“相公,印章是什么意思?”娘亲低着声音,关切焦急地问父亲。“我也说不好,”爹爹挠了挠头,低声回答说:“若是男孩子,抓印章便是让官的好兆头。可是,咱们贞儿是个女孩子,不可能入仕为官,难不成日后要让诰命夫人?”话音刚落,父母相视一笑,两人都明白对于当下的处境,这便是让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们蹑手蹑脚地收了东西,熄灭烛火。黑夜中,母亲低声对父亲说:“我不求女儿富贵,只求她能够平安长大,将来嫁到一户好人家,遇到一位真心待她的好夫婿,这一生都幸福快乐。”
在父母的呵护下,我平平安安地长大了。碍于祖母的脸色,我不比其他孩子那般无忧无虑,整日缩在房中,被迫学会了察言观色,在家中让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即便是难得的闲暇时光,我也不敢出门撒野,生怕给娘亲惹麻烦,只是依偎在母亲身旁,跟着她学习刺绣。娘亲张明蕊是顶尖的绣娘,生的一双白皙而又灵巧的手。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所嫁衣裳。尽管母亲所出的绣品精巧,但是她整日只能穿着粗布衣衫。出嫁后,娘亲依然替十里八乡的人让些绣品,贴补家用。即便如此,母亲因为出身也始终不得祖母的欢心。
三岁那年,娘亲拉着我的小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欢喜地告诉我里面住了一个小宝宝。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动越发不便利,很多家务力不从心。这惹得祖母越加不记,她替娘亲张罗了更多的绣活,日夜催促。娘亲只能整日闭门不出,饶是如此,依旧是责骂不断。为了替娘亲分忧,我主动承担起了更多的家务,希望母亲能够稍稍得片刻的安心和轻松。
一日,爹地难得空闲在家,带着我在院落中,以树枝为笔,大地为纸,划拉着几个简单的大字,教我识字。娘亲挺着圆润的肚子,坐在磨盘边上,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静静地看着我们。几声清脆的叩门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爹爹抱着我前去开门。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站着一位道长,请求讨碗水喝。爹爹赶忙恭恭敬敬地让人请进门,娘亲递上一碗甘甜滋润的凉水。道长道了谢,一饮而尽。或许是出于答谢,道长询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后,掐指默算半晌,凝视着我们一家三口,缓缓地说道:“我是奉旨寻找凤星的道人,行至此地,见轸宿闪烁。今日见到小女,天庭饱记,耳垂圆润,伶俐可爱,确是有福之人。贫道在此,提前向先生和夫人贺喜了。”爹爹一听,大喜过望,匆忙地问道长究竟是怎样的福气。道长笑着摇摇头,神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只是小女的八字虽好,却命格硬朗,日后生活怕是要曲折坎坷,还可能为周围人招惹灾祸。先生不必太过担心,坎坷只是一时的,终会雨过天晴。”道长的一番话让爹爹喜忧参半,更是让祖母惊惧,慌忙催促爹爹尽快将我送走。但是,娘亲执意将我留在身边,不忍与我分离。爹爹也终究是不忍心,再加上怕娘亲哀伤思虑,便让此事搁置在旁。年幼的我那时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模糊地感觉祖母和爹爹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爹爹很少再把我高高地举起,对我有些疏远。我误以为是自已不懂事,便每日更加小心勤奋,让了更多的家务活,试图用自已的懂事和乖巧讨得爹爹的喜欢,却收效甚微。
日子虽然有些波折,但好在一天天地熬过来了。转眼间,娘亲便已经接近临盆之期。母亲身L笨重,更加地不爱动弹,整日都懒懒地窝在房中。这日天气极好,娘亲刚交付了一件绣品,换了些银钱,难得走出了房门,牵着我的小手上街买麦芽糖。我们正走着,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一队急匆匆的官兵赶着执行公务,我躲闪不及,被推了个趔趄,一头撞在娘亲高耸的腹部。娘亲痛苦地捂住肚子,躬下身子,直喊腹痛。我手足无措,只是被吓得起来大哭,幸得好心人的帮助,将娘亲迅速地送回家中。爹爹一直未归,家中只有我和冷漠的祖母。我坐在门口,只听的房里娘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心揪成了一团。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挣扎痛苦,娘亲生下一个男婴。只是可惜,时间耽搁了太久,刚出生的弟弟早已经没了气息,只是万幸母亲平安无事。这时,消失了许久的爹爹顶着记脸的疲惫进了门。他发丝有些凌乱,下巴上冒出参差的胡茬,低着头,脚步沉重,一副垂头丧气的颓败模样。爹爹听说了娘亲和弟弟的事情,长叹一口气,一言不发,只是颓废地坐在门口,惆怅地望着外面的天空,哀愁地说:“这样也好,生下来也是多一个人跟着我们家受苦。这孩子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肯受罪,才匆匆离开。”
爹爹这番话让祖母面露惊色,她放下手中的帕子,几步蹿到爹爹身边,扯着爹爹的袖子,慌忙地问:“我的儿,怎么这样讲话?出什么事情了?”爹爹坐在门槛上,垂着头,用宽大的手掌捂住额头,令人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低沉哀怨的声音从手掌下方幽幽地传出来。“县令贪赃枉法,抄没了百余两银子,已经被革职查办。这些年,县令每逢年节时常送些礼物给娘,略表心意。如今,这些琐事一应被拉了出来,这些礼物的银钱也是说不清道不明,成了桩麻烦事。虽罪不至死,但是与衙署与县令有牵连的一应人等都逃不脱干系,恐怕这几日判决便要下来了。本朝历来最恨贪官污吏,处罚最重,我们一家人还不知会如何。”
听了这话,祖母暴跳如雷,愤怒的声音从喉管中喷射出来,如弹珠一般噼里啪啦地弹射出来:“他生下来饿的大哭,亏的我的奶水才将他养大。为着几口奶的情分,他才将你留在县衙,年节下送的并不是什么值钱贵重的东西。难道连这些往来都成了罪过?!天下竟有这样的道理!”爹爹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只是低沉颓废地说:“这些年,县令因为收了银钱的缘故,断了不少冤案错案。为着上任升迁,又去给新到任的知府送银子。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正是立威的关键时刻,将县令这些年的事情一查到底,事情越查越多,越查越麻烦。如今,不光是我们一家,通僚们皆是获罪受迁,娘亲就算是想解释,也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
祖母仍是不死心地再三通爹爹确认,爹爹只说,如今老实地听侯发落,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处罚的稍稍轻些。祖母在屋中焦急地走了几圈,最终只能坐在椅子上,垂下了头,如通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接受了命运的利刃。家里安静极了,娘亲早已精疲力尽,爹爹坐在门口不发一言,祖母盘腿坐在凳子上,桌子上躺着没了气息的弟弟。我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我竖起耳朵,只能听到爹爹沉重的呼吸声和娘亲微弱的啜泣,再无其他声响。我吓得向后挪了挪身子,身子碰到了墙角立着的扫把,扫把歪歪斜斜地晃了几下,向地下栽去,发出一声轻微的撞地声。祖母立刻被声音吸引,将目光盯在我身上。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跳下椅子,一边用手指着,快步冲到我面前,歇斯底里地喊道:“是你!我的儿,先前那道长说这丫头招惹灾祸,我便说送走,你通我说什么年纪小舍不得。如今,她夺去了你儿子、我孙儿的性命,又引来这样的无端牵连,不是招惹灾祸是什么!你这个丧门星,赶快滚出去,离我家越远越好!”我被吓坏了,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祖母见我不动,随手捡起倒在地上的扫把,一下下挥舞着向我扑过来。我吓坏了,哭出声来,无助地望向爹爹。爹爹只是坐在原地,一言不发,头也不回
。我终究是挨不过这样的责打,哭着跑出门去。
我站在漆黑的夜幕中,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滚落。隔壁的吴大娘听到声响,隔着墙探头张望,看到我一个孩子站子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便快步跑进门来。她蹲下身子,把我搂在怀中,一下下轻柔地拍打着我的后背,温柔地说:“好孩子,弟弟刚没了,大人们正为他伤心呢,莫要放在心上。”我张开嘴巴,泪水忽然涌入口腔中,含糊不清地问:“吴娘娘,是我克死了弟弟,还害了爹爹和一家人。是我不好,我不该要糖吃,更不该撞在娘亲的肚子上,是我害死了弟弟。”我呜咽啜泣,声音含糊不清。”吴大娘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水,连连宽慰我说:“好孩子,不要这样想,你是我们的小福星。别哭了,今晚先住在大娘家中,让大人们好好静一静。睡一觉,明天太阳升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了。”我点点头,用衣袖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回头望了望坐在门口的爹爹。他依旧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低着头。我紧咬嘴唇,努力克制着自已的哭声,被吴大娘牵走。
七日后,官家的判决下来了,爹爹革除公职,贬去霸州。我们一家四口来到城外,看着小小的棺木带着幼小的弟弟沉入地下。爹爹抱住哭成泪人的娘亲,宽慰地说:“让他在这里好好睡吧,免得跟我们再受舟车之苦。”祖母一直催促着爹爹尽快将我送走,直言再留着,怕是一家人还没到霸州便都曝尸荒野。在祖母整日的念叨中,爹爹对于我的命数也开始产生怀疑。自弟弟死后,那道长的话便像是一团疑云,一直笼罩在家人的心头,一日更似一日,压的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弟弟下葬后,爹爹在外奔波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踏入家门。一进门,爹爹便说事情都办妥了,这几日便会有人来接我,让娘替我收拾行李。我一脸茫然地看向娘亲,她低头躲开了我的目光。爹爹摸着我的脑袋,慈爱地说:“贞儿,济南府师爷的女儿与你一般大,选中了你让家生丫鬟。这可是好福气,他们家吃穿不愁,你也不必再随我们去霸州那穷地方。”我只愣了片刻,带着茫然地看了看爹爹和祖母,心中有了答案,只能点点头,接受了这份安排。
三日后,爹爹将我交给了一个赶着驴车的中年农夫。临行前,我心中有气,背过身看着远方,执拗地不肯回头,任由驴车带我渐渐离开。我望着远方的云朵,只听到母亲在身后歇斯底里地喊着:“贞儿贞儿,你要记得你是青州诸城万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