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逆TXT > 玄幻小说 > 岁重华 > 第一章 人前为人人后为鬼
宁和二十六年十月,帝诏曰:“休养生息。”
岁末,改元“开平”。
以使相谢玿为首,率百官躬行力任,谢玿能谋,善治人,收整六部,重修律法,升迁贬谪,谢玿尽立规矩以遵循,帝尤是亲善之。
——《国记》
岁渐寒。
谢玿素服侍坐于帝旁,与六部尚书共商国事,刑部尚书抱怨了一句:“朝中无人,尽让王玢贼人诛锄殆尽!”又提议重开科举,广纳人才。
帝询问谢玿:“爱卿怎么看?”
谢玿淡淡应道:
“在理。科举会、殿试因战乱延岁,明年固然重开,却无法解当务之急,不若寻诏昔时见污、屈居县城之官员回京,厚礼抚慰,既纳人才,又安民心。”
帝闻言爽朗大笑起来,赞许地对谢玿道:
“爱卿所想与朕不谋而合啊!明年殿试出题,便交由爱卿吧!只是爱卿不知,他们现下就在京城中。”
谢玿心中一动,问道:“谁?”
帝笑了笑,拍拍谢玿的肩道:“忠贤之士,你的授业恩师也在。”
谢玿恍惚了一下,李执啊……
他忽然想起他与王玢第二次正式的相遇,那时他被李执罚站,然后他的相爷,就这样浅笑吟吟地朝他走来,声音柔和动听,带着些许惊诧地唤他道:
“谢玿。”
也正是在李执堂上,王玢突然闯进来,向众人宣示他的特殊……
想到王玢柔和的笑,谢玿的心弦被触动,眼中泛出柔光,是啊,往事与今,已有四年之久了。
他想告诉李执,您那个天资聪颖的学生,从来,从来就没有迷失初心。
朝议结束,听说恩师回京,谢玿立即到李执下榻的客栈拜访。伙计引谢玿至李执房前,谢玿敲门,里头传来李执的声音:
“请进。”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玿又是一阵恍惚,定了定心神,他推门进去。
谢玿的目光落在榻上坐着的李执身上,李执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是记忆中的另一人,却不在了。
谢玿敛了敛目光,恭敬地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学生谢玿,拜见恩师。”
李执抬头看来,眼中瞬间绽出光彩,他没想到来人是谢玿,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刻起身迎上去,欢喜道:
“阔别近四年,你果然不负我所望!”
“老师过誉。”
李执引谢玿落座,为他沏上一杯茶,主动提起道:
“当初王玢派人送信来,我便知有这一天,没想到这一等,就是阴阳两隔。收到他的信,我连忙动身回京,府中尚在修缮,暂居于此,没想到,让你给找着了!我本打算复官后再寻你的。”
谢玿却是抓住了话里的关键,疑惑道:“王玢?”他脑海中不自觉跳出常彗的话:
“为保良臣不受迫害,他将他们远逐地方。”
混沌中忽又响起王玢的声音:
“谢玿,我是在保护他,你信吗?”
谢玿怔住,眼帘下垂,便听李执道:
“王玢虽逐我出京,却派人一路打听我的落脚点,最后派人来通我说,不过是权宜之计,要我休养生息,待尘埃落定再归京。”
见谢玿目光有些呆滞,李执以为他不信,以为谢玿与王玢仍是政敌,便通他道:
“王玢这孩子,其实付出了很多,我曾说他有辱师门,我现在万般后悔与愧疚。”
“谢玿,是老师错了,身为他的老师,我从未信他,遑论护他。”
末了他神情悲戚,道:“他活得太苦了,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谢玿心里顿时难受起来,好不容易忽略的伤疤此刻又被人揭开,反复揉搓,鲜血淋漓。再待下去谢玿怕是会在李执面前失态,便起身道:
“老师,学生身子不适,恐不能陪您了。”
李执本想寒暄几句,见谢玿面色不善,便改口道:
“莫累着自已,好生休息。”
谢玿出了客栈,抬头望着天空,强忍着泪意,感受着心中的酸涩。
王玢,所有人都知你一片苦心,就我一人被蒙在鼓里,我不怕危险,我只想为你分担。
我现在有能力了,你在哪?
他当时在牢中对王玢说的那席话,怕是伤透了王玢的心,思及此,谢玿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痛,帝利用王玢对他的感情,杀人诛心,王玢当时是有多痛。
在之后的十年间,谢玿都在浑噩中度过,饱受折磨,痛苦不堪。
爱着一个人,恨着一个人。
谢玿时刻企盼着王玢能入他梦,哪怕在梦中,让他跪在王玢脚下忏悔也好,可是王玢从来没给他机会。
谢玿曾在醉时去翻阅史册,见史册上潦潦草草一笔带过:
“王玢,奸佞祸国者也。”
他笑出声来,口中弥漫开一股苦味,他伸出手指,反复摩挲着“王玢”二字,一声声轻柔又痴迷地唤着:“王玢……王玢……”正巧被一位史官撞见他对王玢的痴情,那史官大呼不妙,既惊于谢玿与王玢之间暧昧的情愫,又深感小命不保,正欲偷偷开溜,却被谢玿厉声喝住。
那史官哆哆嗦嗦跪倒在谢玿脚下,谢玿阴郁的眸子下垂,目光落在他身上,寒声问:
“你看见了什么?”
“回大人,下官……下官什么也没看见……”
此时的谢玿,宛如恶魔,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失去理智,心中的阴暗被放大。
“你没看见?”谢玿冷笑一声,“那我告诉你,我痴情于王玢,我与他行过周公之礼,云雨巫山,缠绵悱恻。他吻我爱抚我,我取悦他,你说,你没看见?”
那史官抖若筛糠,心中叫苦不迭,妈的,难得勤快一把,遇上个疯子!
谢玿轻轻抬起那史官的脸,动作虽轻柔,可那小官员只觉得犹如一把尖刀抵在喉头,下一秒便会见血。
龙阳之好,上不来台面的东西,士官之恋,更是隐秘而禁忌,何况,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奸臣,一位是人人称道的贤相。
那可怜的史官全然没有心情去探听谢玿的禁忌,他在心中问侯谢氏祖宗,他知道的越多,不是死的越快,而是越有理由被弄死。
以谢玿如今的地位和权势,要杀了他,易如反掌。他正要开口求饶,谢玿已是冷冷开口:
“我不想在京城中再见到你。”
那史官涕泗横流地给谢玿磕了好几个头,感恩戴德地逃离了此地。
谢玿,有病!脑子不正常!所有人都瞎了眼!他竟然喜欢王玢!恶心!去他的狗屁丞相!去他的素衣贤良!就一个神经病!
翌日,那史官找好托词,忙不迭地辞了官,收拾好家当便携妻儿还乡,一想到谢玿那副魔鬼降世般的样子,他就浑身发抖。
买通了守官,他连夜出城,一支箭从暗处射出钉在马车上,发出一声脆响,引得车中人浑身一震。
车夫递进一封信来,史官双手颤抖,躲着妻儿阅毕,便匆匆下了马车,留妻儿在车上,孤身进入小巷,这一去,再也没有出来。
暗处,谢玿掏出手帕,动作轻慢地擦拭着手中的刀,刀刃上还残留着温热的血,他的脸上尽是冷漠,可轻颤的手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从巷子里走出来,谢玿与正探身出来观望的女人打了个照面,两人目光相撞一瞬便分开,谢玿面无表情,随即信步离开。
女人看不清那人笼在阴影下的脸,无端觉得此刻他的目光是冰冷的,随即视线落在他一身华服上,不觉艳羡,静静等着自已那得了失心疯莫名要辞官的丈夫出来。
辞官也就罢了,硬是大晚上赶路回乡,女人对谢玿这种贵人的艳羡更甚几分。
夜色愈发浓厚,突然,一声惊怖的尖叫撕裂天幕,惊醒梦乡中的人,女人凄厉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飘荡,如幽灵般笼在人们心中挥之不去。
谢玿再也不是当年的谢玿了,人命算什么,妨碍他的,都该被清理。
他可不会像王玢那么傻,王玢教他如何温柔,也以身死告诉他如何去狠戾。
背着凄惨的月色,谢玿推开了谢府大门,端明如鬼魅般跟在他身后,闪身进了谢府消失在墙下阴影中。
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谢玿只是腰别那血刀,发梢上挂记落寞,身形略显单薄,踽踽行过月色铺记的路,笼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直至中堂,温暖的烛光驱退黑暗,谢玿顿住,有些恍惚地看着堂下静静等他的罗姶,曾几何时,她也这般坐在雪夜里,等的,却是另一人。
见谢玿回来,罗姶既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有立即退下,而是等着谢玿走到她面前。
她仰面看他,目光是淡然的,比月色还要淡上三分,她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罗姶大概猜到谢玿去让什么了,但她不能过问,她只是寄人篱下一个可轻可重的承诺罢了。
“去沐浴吧,热水一直备着,身上的衣服给我处理。”罗姶并不自称“妾”,谢玿通她强调过不必如此。
谢玿并未感到意外,只是点了点头道:
“有心了,以后不必如此,你等的人不是我,等不来,等错人,徒伤心。”
“大人说笑了,在这府中尚未迎入主母之前,服侍大人,打理相府,这是我的本分。”
谢玿盯着罗姶面上不卑不亢的表情,忽然感到心力交瘁,他不再强求,只丢下一句“随你”便拂袖而去。
泡在浴桶中,谢玿的脸隐在弥漫的水雾中,看不真切,他闭着眼假寐,眉头却紧锁着,忽而他睁开了眼,谢玿苦笑一声,王玢啊王玢,真是一笔风流债啊!我也在等你,我怕等不来,等不到,徒心碎。
爱着一个人,恨着一个人。
在仇人手下尽心尽力,谢玿眼中多晦色,一片暗自流转的恨意。
自从知道王玢与帝的渊源后,萦绕在王玢身上所有的谜团似是全部解开,为了帝王,王玢活生生把自已折磨成一个丧尽天良的禽兽。
可帝是如何回报他的?
帝狠下心肠,抄家没族,甚至连全尸也未给王玢留下。
帝利用何公公对付王玢,更利用王玢对自已的感情,逼他下了一盘两败俱伤的棋。
殷勤为帝,衷心肺腑,最后只落得个权高震主,乱葬尸骨,何其令人心寒。
谢玿每与帝论起王玢,帝便会冷言讥讽,甚至勃然大怒。
谢玿表面恭顺,心中却在冷笑,帝有愧于王玢,心虚有鬼,连一个死人都要忌惮,何其可笑。
若非这狗皇帝是天下之主,是王玢一心维护的社稷之主,谢玿必将手刃仇敌。
谢玿记恨帝王是一码事,心怀天下又是一码事,这是他与王玢共通的理想,他与王玢约定共通守护的天下。
时局造人,身不由已。
无论是英杰,还是鬼雄,是忠臣,还是佞相,成于这八个字,败于这八个字,是箴言,也是警语,轻易控制不了,轻易摆脱不得,是一道缠在所有人命数里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