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那位曾经和高川明一起喝过酒的厢兵旅率就被带到府衙来了,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和廷尉府的人打交道,表现的还算镇定。
可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和廷尉府的人打交道,所以这镇定也只是强撑下来的。
百办苏舍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旅率王程没有急着说话,他伸手打开放在王程面前的那个木盒,王程下意识的往后靠了靠,脸上随即出现了不怎么自然的笑容。
苏舍将盒子打开,从里边取出来一块点心递给王程:“吃一块?”
王程笑着摇头:“不用。”
苏舍嗯了一声捏着点心回到王程对面坐下来,咬一口,细细品味。
他说:“你知道廷尉府在请人回来问案子的时候,为什么都会在桌子上放上一些比较名贵的点心?”
王程摇头:“不知道,百办大人把我叫来到底是什么事?”
苏舍不回答,自顾自的说道:“一般来说,被廷尉府请回来的人很少有能回去的,所以桌子上放些好吃的是出于人道,毕竟回不去的人,这一辈子也可能吃不到什么好吃的了。”
他指了指那个装点心的盒子:“真不吃吗?”
王程的脸色在听完他的话之后就有些许的发白。
见王程不回应,苏舍伸手把那盒子拉了过来:“谢谢,你不吃我就吃了,说实话我们廷尉府的人看起来表面光鲜,可实际上也苦,像这种点心我们自己不舍得买,也就请人回来的时候能吃些。”
他又拿出来一块点心,如刚才一样,咬一口,细细品味。
王程有些熬不住,虽然看起来苏舍客客气气也和和善善,可这些话带给王程的压力有多大,只有王程自己心里清楚。
“百办大人,如果想让我配合办什么案子,或是有什么事想问我,还请百办大人直说,只要我知道的,只要我能办的,我保证尽力帮忙。”
苏舍点了点头,语气之中尽是欣赏:“你态度真好,我喜欢你这样的人。”
王程抬起手擦了擦额头汗水:“那,百办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了?”
苏舍已经吃完第二块点心,伸手去拿第三块。
这点心是渭川郡城里有名的孙锦记,这一份什锦礼盒售价高达一两银子,百办一个月的俸禄折合下来也就三两不到,这一盒点心就相当于他小半个月的月俸。
“确实好吃。”
苏舍拿起第三块之后仔细看了看:“每一块的口味都不相同,做法也不相同,一块点心上的精工巧思都能让人着迷,孙锦记名不虚传。”
说完这句话,一口咬上去。
价值一两银子一盒的点心,别说是在渭川郡,就算是在长安城里也一样不是人人都能舍得买的,一盒二十四块,以二十四节气命名,精致脱俗。
“看来王旅率用不到了。”
苏舍拿起盒子递给身边廷尉:“剩下的给大家分分,以后再想吃到渭川孙锦记的点心也难。”
王程在那廷尉伸手把点心盒子拿起来的瞬间拦了一下,看起来他好像刚刚洗了脸一样全是汗珠。
“百办,还是先说事吧。”
苏舍摆了摆手指示意手下人先把殿下拿下去分了,那廷尉将王程的手扒拉开拿起点心走出房门。
“旅率就是厢兵建制内最高职级了?”
苏舍一边擦嘴一边问。
王程道:“厢兵是归府丞调遣的队伍,府丞才是最大的,我们虽然也是兵但没有明确职级,我们渭川郡的厢兵队伍里一共有十二位旅率,每人带一百名厢兵。”
苏舍问:“月俸怎么样?”
王程擦着汗水说道:“也还好,不少了,不少了......百办到底有什么想问的,还是直接问吧。”
苏舍笑道:“不急,你手下的厢兵也都被带回来问了,先听听他们怎么说,虽然旅率没有明确职级,但怎么也是当头儿的,理应把先说的机会让给手下人。”
王程猛的站起来:“百办,是不是和周记丝绸的案子有关?我和周记的人真的不熟,他们毒死那么多官员的事我完全不知情!”
苏舍道:“说了不急,你不知情万一你手下兄弟知情呢?”
王程急的嗓子都哑了:“百办,我知道有个人可能知情,他叫高川明,但肯定是个假名字,这个人和周记一定有关系。”
苏舍起身:“都说了不急不急,你急着说了,你手下兄弟们怎么立功?”
说完拉开门他就出去了。
王程马上就跟着起来,追到门口:“那高川明的户籍是我帮忙办的,他给了我五十两银子,不过我没都留下,给了府衙主管此事的主簿二十两。”
苏舍回头:“那么,高川明人呢?”
王程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莲叶禅宗的人,孙府丞是莲叶禅宗的神座,他们应该相熟才对。”
苏舍心里微微一沉。
到了这,线索又闭合了。
看来这王程和周记的人一样,一直都坚信孙素才是那个什么神座,他们当然不敢到处去乱说,可又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当成孙素的亲信了。
这种事,孙素若自己不主动提起来,王程又怎么敢去问他是不是莲叶禅宗的神座,哪有这么不会做人的。
苏舍问道:“你和高川明私下里见面的次数多不多?一共拿了他多少好处?”
王程哆哆嗦嗦的说道:“一共也就,前前后后的,不到一百两......他是莲叶禅宗的神使,他,对了!他前阵子离开过郡城,告诉我说在什么时候回来,让我在城墙上接应他一下。”
他说了个日子,苏舍对了对正好是他们在九里台遇到刺客之后。
此时苏舍知道已经问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来,那个叫高川明的人心思极为缜密,布局如此完整仔细,目标就是把一切都引向孙素,这个王程知道的,也都是高川明故意让他知道的。
“你们继续问。”
苏舍交代了一声,然后就快步离开。
而此时此刻叶无坷还没有回府衙来,他还在东七条大街上和街坊四邻们热烈的聊着天,他买来了不少瓜子花生,就堆在街边的石桌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和大爷大娘们聊着这个高川明。
“早出晚归的,也不爱说话。”
一个大爷特别正义的说道:“我早就说这个人有问题,看着就不像是个好人。”
旁边一位大娘说道:“我也是瞎了眼了,前几天还张罗着把老孙家的孙女给他说个媒。”
叶无坷立刻八卦起来:“阿婆,说了吗?”
那大娘道:“说了啊,还见了面呢,老孙家的孙女还真是看上他了,可那姓高倒是有点不识抬举,没看上老孙家的。”
叶无坷往前凑了凑,递过去一把瓜子:“他是嫌弃人家什么啊,他一个骗子还有脸嫌弃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
大娘道:“就是,早知道他要是个骗子我能张罗这事?也幸好你来了,大伙儿都知道了那姓高的是个什么人,万一这事要是成了我不是坑了人家姑娘吗。”
她看向叶无坷道:“就那么个人,岁数也不小了,还说自己什么自己胸有大志,不会在渭川郡待多久的,将来要去更大的地方......那肯定是长安了。”
叶无坷心里微微一动。
他问:“阿婆,他还说什么了?脸怎么那么大呢,一个骗子还敢说胸有大志了。”
大娘道:“也没说啥,就说不想耽误人家姑娘什么的,当时我还说他是个好人嘞......噢,对了,他说他很快就要离开渭川了,要去南方。”
叶无坷道:“那阿婆你刚才还说他要去长安。”
大娘一撇嘴:“我那只是猜,再说那不是讽刺他吗。”
叶无坷心说从大爷大娘嘴里套情报,还真的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事。
“南方,有说去哪儿吗?”
“没有。”
大娘道:“阿婆不白吃你瓜子,阿婆给你再问问去。”
说完抓了两把瓜子揣进口袋里,转身就走了。
又聊了一会儿,旁边一个大爷看着那一桌子的瓜子花生糖块他就忍不住问了一声:“小伙子,你到底被他骗了多少钱去啊,能有今天花的多吗?”
叶无坷心里一震,心说想不到这位大爷竟然如此心思缜密,有进廷尉府的资质啊。
他刚要以一个详细的但不要脸的谎话来解释的时候,才走没多大会儿的那位大娘又回来了。
“刚才问了孙家姑娘,她说,她说......”
大娘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拉了叶无坷到一边来声音很低的说道:“那孙家姑娘还真是看上他了,后来还又私底下去了一次,那姓高的说什么要去当和尚,就不必再来纠缠了,还摘下帽子让孙家姑娘看了他的光头。”
大娘把他拉到一边来说倒也不是觉得去当和尚这话是真的,还是什么机密,而是她不想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真要是传扬出去孙家姑娘私底下还去找过那姓高的,人家姑娘还要不要脸面了?
叶无坷道谢之后,和那些大爷大娘挥手告别,那位大爷看着叶无坷远去的身影,再看看桌子上的瓜子花生糖块:“他这真是没少花。”
不久之后,叶无坷就到了渭川城内唯一的一座禅寺,大宁立国之后禅寺日渐萧条,这渭川城里的禅寺也一样香火冷清。
叶无坷直接说明来意,问禅寺主持见没见过高川明。
禅寺主持说确实有一位高姓施主,对禅经很感兴趣,前阵子总是来这里礼佛,最近几日倒是没来了。
因叶无坷亮出了廷尉府身份,主持也没隐瞒:“他在寺里寄存了一些东西,说是以后还要来取。”
说着话,他让小和尚去把高川明留下的东西取来。
叶无坷见那是一个木盒,他让僧人退远些,然后用龙鳞黑线刀将锁扣挑开,盒子一打开的瞬间,砰地一声,一股烟雾喷射出来。
叶无坷向后掠开,袖口来回挥动将毒雾驱散。
他从无事包里取出来一块毛巾,有用井水打湿了蒙住口鼻,这才靠近。
低头看了看,那盒子里有一张纸,落了不少毒粉。
叶无坷将折断两根树枝当筷子用将纸张夹出来,那纸上只有一行字。
【能找到这也算你本事,咱们旧山郡见。】
叶无坷倒是一点儿都没生气,反而眼神微微亮了一下,他感兴趣的不是那张纸上的挑衅,而是那个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