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时浅再也没有在任何公开的,或者能被方然觉察的场合画过他。
当然,倒也不是真的非要画他不可,只是,出于学美术的人对美的物品的欣赏,她有时候也不太能控制得住自己。
而自从在那天之后,在学校见到方然的次数似乎也少了一些。
时浅感到些许怅然。
以至于她甚至在不知不觉之中在公众场合搜寻方然的身影。
夏夏跟她在食堂打饭,却发现,时浅一直在左看右看,不知道在看什么,“你在看什么呢,找人么”
时浅一愣,而后反应过来,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有。”
人的习惯真的太可怕,而一个人,要养成一个习惯,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诚如书上说的,整容后的人需要21天来适应他们的新面貌,而截肢病人出现的“幻肢”体验往往也是需要21天才能消退。人要习惯习惯某种变化,只需要二十一天的时间,而时浅,在过去的几个二十一天,大概已经养成了在广大的校园搜寻一个人身影的习惯。
时浅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能总是下意识去找那个身影,就算找到了,也不能如何。
只是,情感和理智往往是分开的。
这天傍晚,她从校外回来,进入正要进入校门的时候,便听到背后一阵说话的声音,一群人说的是英文,不知道在谈论什么,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她本来也不多注意什么,只是,偶然听到了其中一个带笑的声音,她的身形一下子顿住,忍不住转回头看了一眼。
刚好就看到方然跟帝京大学的几个外国留学生,似乎是刚刚从学校外面回来,这时候正在说说笑笑地进来。
那一群外国留学生,时浅并不熟悉,但一群留学生之中,却只有方然是华人,她只稍一转眼,立刻就能看到方然了。
这一次,不像别的时候那样,时浅发现他的时候,他没有发现时浅,而是在时浅看过去的时候,他刚好也朝着时浅这边看过来。
时浅一下子就愣在原地了。
因为,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时间,时浅看到方然眼底划过的那一抹笑意,似乎是浮于表面的某种情绪,那双张力十足的双眼,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紧张的情绪。
以至于,她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方然和几个外国留学生一起走过来。
可方然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依旧跟那群外国留学生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过她的身边。
也许是觉察到了方然停留在时浅身上的视线,其中一位外国留学生很愉快地往时浅这边吹了一个口哨,然后去看方然的反应。
时浅一下子反应过来,移开视线,低头看手机。
那群外国留学生,似乎笑得更加开心了。
路过她身边的时候,时浅听到其中一个外国留学生问方然是不是认识她。
时浅听到方然不在意的耸耸肩,说是不认识。
时浅看着一帮人走过自己的身边,方然的身影在他们中间极有辨识度。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刚才的失控,还是为了方然那一句毫不在意的不认识。
是啊,的确算不上认识,她只是误画过对方两次,因为两次误会,多关注了一下别人罢了。
这么想着,她深呼一口气,朝校内走进去。
才刚刚走了几步,时浅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位研究生师姐打给她的,她和师姐的感情一直很好,时不时有什么事情都会联系。
时浅毫不诧异地接起电话,“喂,李师姐。”
“嗯,我在学校呢,这两天也没有什么事情,怎么了”
“明天啊”
电话那头,不知道对方跟她说了什么,时浅略有犹豫,然不过只是犹豫了一下,时浅就点头应下了,“明天晚上,明天晚上可以吧,到时候我去找你一起去”
等电话挂断了之后,时浅才略微皱眉。
李师姐是她现在的老师的研究生,跟她关系很好,经常带她出去玩,说是明天有个师兄要出国了,他们这边要聚在一起聚聚,她想带上时浅一起出去,时浅经常跟着李师姐一起出去玩,倒也不觉得如何,何况,要出国的那位师兄,还是另一位研究生师姐的男朋友,而她跟那位师姐关系也不错。
正这么想着,她就答应了下来,而她才刚刚挂断了电话,走出去几步,又接到了那位师姐的电话,鉴于刚才已经跟李师姐说过了,时浅便很快答应了下来。
但时浅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场聚餐上看到方然。
她最近和方然,意外的偶遇,似乎实在是太多了。
方然是晚到的那一个。
当然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晚到,而是跟另一个时浅并不认识的男生,应该叫做师兄吧。
方然和那位师兄进门的时候,时浅正坐在李师姐的旁边,听着众人对那位即将要出国的师兄和他仍旧留在国内继续学习一年才能跟他在国外相聚的女朋友的调侃。
应该都是玩得比较好的人,而餐桌上的这些人,时浅虽然不是特别熟悉,但也算得上是认识,因此还是能说上一两句话。
正在大家调侃得愉快的时候,包厢的门口就这么被从外面打开了。
走进来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生,一进门就笑着跟大家抱歉,“路上堵车,来晚了来晚了。”
时浅一看过去,注意力不是在说话的男生身上,而是在跟着一起进门,在那男生说话的时候,正落在后面一步跟着一起进门的方然的身上。
她的表情,大概是太过惊讶,以至于拿着筷子吃东西动作,在看到方然的时候,就这么傻愣愣地定在了原地。
李师姐提醒她,“浅浅,看什么呢,傻眼了”
时浅反应过来,“没什么,没什么。”
餐桌上的人都是她的师兄师姐,个个都拿着她当小孩似的调侃,“浅浅是看到我们大帅哥就魂飞天外了吧”
时浅无奈,“师姐”
对方笑着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好了好了,不笑你了。”
不过她却转头对着走过来的方然和另一个男生道,“管你们路上是什么理由,迟到了就是迟到了啊,自罚三杯”
黑色t恤的男生倒是很很爽快地拿起了桌上的一罐啤酒,直接打开灌了几口,“行行行,我自罚,自罚好吧”
女生看向方然,“方然,你呢”
方然倒也没有多说,只是浅浅笑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另一罐啤酒,也喝了几口,然后顺势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来,刚好在时浅的对面。
方然和那个男生一座下来,出国师兄的女朋友就跟时浅介绍,“浅浅,来,我跟你介绍介绍,这两位是机械学院的师兄,这位是方然,这位是周同,你应该还不认识。”
被介绍了,时浅只好也看过去,打招呼,“方师兄,周师兄。”
那位师姐继续跟后来的这两个男生介绍时浅,方然只是对着时浅点头,好像第一次看见时浅,先前并不认识一样,倒是周姓师兄比较好客,加上时浅是师妹的缘故,很快就热情地跟时浅搭话了。
总的来说,餐桌上的氛围很是轻松。
餐桌上汇聚了几个学院的师兄师姐,都是跟出国师兄关系比较好的,就算再不熟悉的人,一顿饭吃下来,也熟悉了不少。
方然一如既往地话并不太多,但是,却并不是那种不说话的人,偶尔会说几句话,似乎谁发出来的话,他都能接得下去。
在餐桌上,他的姿态也更加随意了几分,懒懒地靠坐在椅子上,眉梢带了一些笑意,跟前两次看到时浅的时候,那种吓唬人似的让她把画好的画交出去的感觉,实在是相差太大。
以至于,在他说话的时候,时浅总是忍不住去看他。
哪怕他不说话的时候,时浅的视线也会下意识往方然的方向看过去。
她看到这样随和放方然,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在食堂的时候,夏夏跟她说过的那一番理论爱吃甜食的男生,内心本质都是二哈。
她现在忍不住怀疑,莫非夏夏说的是对的,不然,该怎么解释方然现在跟这帮人在一起的时候那么随和,完全不是先前那个凛然不苟言笑的模样。
莫非,此方然,非彼方然
正在她盯着对面的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期然,原本正在转头跟旁边的人说话的方然一下子转过来来,视线直直撞向时浅的眼眸之中。
时浅一慌,一下子错开了视线,像是在寻找什么躲避似的,拿起旁边的杯子就往肚子里灌。
可她大概是动作太匆忙了,等杯子里的东西已经灌入了嘴巴,才知道,原来那并不是果汁,而是倒在她旁边的啤酒,但是被师兄师姐们照顾批准她可以不喝的啤酒。
啤酒的味道太刺激,时浅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吐出来不是咽下去也不是,只好忍着吞了下去,这一吞之后她自己就开始咳个不停,李师姐赶忙给了她一杯果汁漱口,“你说你,都批准你不用喝啤酒了,好端端的喝什么啤酒,呛到了吧”
餐桌上也响起了善意的笑声,“唉,浅浅也不是小孩了,喝点啤酒怎么了,没事,就从这一口开始学起。”
时浅简直羞愤得无地自容,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在对面的那个人,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好想哭,为什么,每次在方然的面前,都是这么狼狈啊。
其实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喝啤酒,只是太久没有喝,有些被那个味道给冲到了,有些缓不过来,时浅狼狈的想,她会被笑死的吧
等她恢复了过来,再看对面的人,时浅确定,她看到了对方眼角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睡意。
唉囧死她算了。
这一点插曲,很快就过去。
既然是给师兄出国的饯别会,自然少不了一些娱乐的项目。
偏偏这群二十三四岁的师兄师姐们还玩起了幼稚的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
餐桌上,氛围似乎越来越高,啤酒一罐一罐灌下来,虽然醉不了人,但多少也刺激了一点兴奋度。
全程只有时浅在喝果汁,以及自进来的时候,喝过几口啤酒之后,就不再捧着酒杯的方然。
真心话大冒险这种游戏,时浅玩过,但不多,自然也不是其中的老手。
而大家一开始只是为了气氛而无聊的游戏,渐渐的,就玩得越来越开了,各种层出不穷的鬼点子也越来越多。
时浅一个小菜鸟,几轮下来,终于在师兄师姐们例常的“有没有初恋”“初恋是谁”“有没有喜欢的男生”这种常规问题之中完全了解了她这个情感上的小白。
然后,在时浅继续输掉了几轮之后,大家终于不再同意她选择真心话这种一点也不好玩的问题。
时浅只能被迫选择大冒险。
但是,师兄师姐们玩得太大了。
时浅手里握着被师兄师姐们百度出来的电影台词,在大家的笑闹下,认命地走到包厢的门口。
开门的时候,会见到什么人,不是服务生,就是隔壁包厢的人。
但是,见到隔壁包厢的人概率应该是百分是十以下,就像对面如果开门看到他们这个包厢的人的概率很小也是一样的。
时浅觉得没什么,虽然电影台词比较羞耻,但是是属于那种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场游戏的东西。
而且如果是陌生人的话,就更好说了,大家笑笑或者尴尬一下就过去了,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如果是服务员的话,餐厅的服务员,还有什么阵仗没有见过的,光是刚才来上菜的服务员,都知道他们在玩什么。
可是,包厢的门口打开的那一刹那,时浅就愣在了当场
因为,她忘记了,几分钟之前,餐桌上,刚好有一个人去了洗手间,那个在她被问到有没有喜欢的人的时候,努力不让视线看过去,并且非常心虚地表示没有的人。
方然。
方然握着门把从外面推门进来,看到站在门口,一脸惊愕、纠结、不知所措的时浅,扫了一眼后面的人,就知道她肯定又输了游戏了。
果然,后面传来哄闹的声音,“时浅,快履行承诺哦。”
时浅手里握着手机,微微用力了一点,指尖都有点泛白了。
是真的羞耻,她宁愿对陌生人念,而后大家一笑了之,各自尴尬之后忘记,当做一场笑料,也不愿意对方然说出这这个电影台词。
因为对于她来说,这是一场心理挑战好么
对着方然,怎么说的出口啊
方然依旧站在门口,“你们玩到了什么”
里面一位师姐笑得开心,“不止是时浅,方然,你也得配合哦。”
“浅浅快点。”
时浅深呼一口气,略微纠结地看了一眼方然,不知道是包厢光线的问题,还是她真的有些脸颊发烫,抑或是不久前喝了一口啤酒,她脸颊有些红,视线盯着方然t恤上的英文字母,在大家的催促之中,认命地拿起手机,像是要豁出去似的,看着屏幕上的那一段话,尽量毫无感情地念出来,“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对我讲得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了,你就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了,你就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
尽管做足了豁出去的准备,并且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游戏,这是游戏。
可时浅知道,自己还是被影响的了,不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站在身前的这个人,叫做方然。
她不能再否认某些东西。
还没有念完,时浅就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可以煮鸡蛋了。
是真的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隙,可以让她钻进去,或者原地消失吧
等她念完,背后响起一阵哄然大笑的声音。
方然知道只是玩游戏,往身后一帮七七八八喝的醉醺醺的同学们看了一眼,语气带了一点笑意,“欺负人呢这是”
“方然,不带这样的啊。”
“难得看到方然怜香惜玉呢,要不,浅浅刚好也没有男朋友,人家都这么跟你告白了,你总不能拒绝吧。”
时浅已经羞得恨不得把自己埋了,还被人这样调侃,回头瞪了一眼某位开玩笑的师兄。
大约是觉察到了时浅的窘迫,方然推了推她的肩膀,让她回去,“没事,大家都是开玩笑呢,等下你赢了他们,再狠狠欺负回去。”
他好像突然变得很好说话了,连时浅都有些意外和诧异。
就这么被方然愣愣地推回了餐桌的旁边。
一场真心话大冒险,在时浅的窘迫之中维持不下去了,因为,大家都已经喝多了。
可时浅整个晚上,就没有安定的时候,自打那个台词游戏之后,再也不敢正眼去看方然一眼。
等到结束的时候,跟着一起来的男男女女们都已经没有完全清醒的了。
最后清醒的,竟然是全程都在喝果汁的时浅和只喝了两口啤酒的方然。
还好开了车,有两个住在学校外面的师兄师姐找了代驾,时浅和方然将剩余的两个师兄师姐搬到后座之后,开车的自然只剩下方然了。
但时浅没有上车,想要自己打车回去。
方然看到她站在车门外,开了副驾驶的门,“上来啊。”
“方师兄,你送师兄他们回去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了。”
“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方然拒绝。
“没事”时浅还想要说什么。
方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都是回学习,何况我自己带着他们回去,这两位师兄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你那两位师姐怎么办”
时浅一想也是,总不能让方然带师姐回宿舍啊,她叹了一口气只好坐进了副驾驶。
一路上,开车和坐在副驾驶上两个清醒的人,几乎没有语言交流。
时浅坐在副驾驶上,目光认真地看着前方。
方然也在认真地开车,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后面的座位上,已经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在静谧的车厢里,显然越发安静。
在这样安静的车里,气氛让时浅有些不太自在。
直到快开到学校的时候,方然才忽然开口说话,“饭桌上,大家都是在开玩笑。”
时浅忽然听到他的声音,慢慢转头去看方然。
方然的表情,似乎却没有太多变化,在昏暗的车厢里,脸上的光线,除了头顶那盏并不太明亮的灯,也只有外面的街道上的灯光映照进来投射在他的脸庞上的光线。
这样的环境,让时浅看不太清楚方然的表情。
却只能听到方然的声音,平静无波地继续道,“他们这帮人,平时都喜欢爱这样的玩笑,你年纪小,就容易被他们欺负,其实没有恶意,也别太放在心上。”
时浅知道方然说的是什么,微微低垂了头,“谢谢,方师兄,我知道。”
其实方然完全可以不必说那么多的,这一句安慰她的话,反而带着某种解释的味道。
时浅想,他一定是那种非常清醒并且聪明的人,该是想要要跟自己说些什么吧。
回到学校之后,冷欢首先带着两位师兄回了宿舍,最后才带着时浅和余下的两位师姐回她们的宿舍。
两位师姐的宿舍在一起,但时浅的宿舍并不跟她们在一起。
最后,冷欢送她回到宿舍的楼下。
已经太晚了,宿舍楼下已经没有人走动。
自从在车上跟方然最后的对话之后,时浅便不怎么说话。
而方然将他送到了宿舍楼下之后,也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看了一眼宿舍楼,客气地道别,“到了,回去早点休息。”
时浅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下车,“谢谢方师兄。”
方然微微点头,在车外时浅小幅度挥手的动作之中,将车子开走了。
只余下时浅,站在原地,看着那辆开走的车子,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