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摇晃,落在逍遥王府沉静的廊上,更显得鬼魅。
逍遥王府看起来有些凄清,从门口走进来,也不见几个下人,一路过来,倒是打扫的十分干净,却不似旁的宅院那般五步花丛十步一林相映成趣,这宅院里,几乎不见任何悉心照料的花草。
就连丛林,也只有那虬枝峥嵘的参天古木,遮天蔽日,令往来者生出一股凄冷之感。
领路的小厮一路上低眉顺眼,仿若闭了六识一般,眼角都不曾动一下,一路领着今儿忽然到了逍遥王府的姑娘,直接到了沉香院。
"多谢。"
魏卿卿跟那小厮道了谢,提了裙子便跨了门槛走了进去。
小厮这才抬起眼,看了看她的背影,又低垂着眉眼。悄悄退下了。
入院,这里头才见些精致的花草丛林,院中一方小小的铺了各色鹅卵石的小池塘,池塘旁是一张石桌并几张凳子。
而那白发如雪的男人,正静静坐在石桌旁,手边放着酒壶。
"来了。"
低哑的声音,却头也没回。
魏卿卿知道今日是一场硬仗,但她既然敢来,便也做好了能让自己脱身的准备。
"我父亲还好吗?"魏卿卿走过来,在他旁边的凳子坐下,见面前早已放着一碗桂圆红枣茶。
茶是温热的,弥漫着清甜的香气。
赫连紫风摩挲着茶盏,也不抬头看她:"很好,同我一样好。"
魏卿卿看着他,他的意思是,他若是出事,父亲也会出事么?
不过这也不出魏卿卿的所料,她知道赫连紫风对自己的心思,但她并不会自大的以为,他会因为这点心思,把他的命交到自己手里。
"你知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魏卿卿开口。
赫连紫风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女子,红色的裙子极衬她,不知不觉间,她的模样,已经渐渐有曾经的磨样了。
不过他见魏卿卿时,她便毁容了,他只是依稀能辨出她的眉眼,带着几分英气又不失女子柔婉,一双点漆黑眸更是熠熠生辉。仿佛一眼能看到人心里。
"我知道,你却不知道我今日是要做什么。"
赫连紫风目光下移,看了眼她隆起的肚子,眼底有疑惑,却没有迷茫。
风再次卷起,天色已经悄然深黑,院子里几盏灯笼摇晃,却挡不住天上的清辉慢慢洒落下来。
赫连紫风没有任何的闪避,稳稳坐着,直到月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感觉到疼了。那是发自骨髓里的疼痛,就好似千万个小人儿拿着尖利的锥子在里面生凿一般,但这些疼,都不及此刻他心中千万分之一的疼,他清晰的看得到,面前心爱女子的眼里,再没有任何的不忍和心疼了。
"想看我发狂的样子吗?"
赫连紫风哂笑,双手撑在桌上,却是一副作势要站起来而不得的模样。
魏卿卿眼底终于有了波澜,愕然看他:"你的腿……"
"断了。"赫连紫风笑,甚至有些得意:"你看,往后即便再遇上月圆夜,我也不会伤了你。"
"你猜到我今日会引你发狂。"魏卿卿的心稍稍沉了几许。
赫连紫风点头:"我还知道你在我发狂后,会引我出府,让天下百姓看到我如妖如魔的模样。就算民间怨声载道,朝堂臣子迫于我的威慑不敢声张,但这世界永远不乏野心之人,只要有人举事,我这不得民心的摄政王必然被退下这个位置,毕竟,谁会要一个妖魔做他们的君王?"
魏卿卿的心思被道出,并无分辨。
看着魏卿卿默认,赫连紫风又低低的问:"兴许你并不会要了我的性命,等我被赶下那个位置,你还会将我送走,对吧。"
魏卿卿的确是这样想的,赫连紫风如今与她为敌,但曾也算帮她良多,再者,父亲现在并没死。
但她还是选择了否认。
"我不会留你。"魏卿卿语气决绝。
话音一落。就见黑暗中他的身形微微一颤,原本挺直的背脊,都好似有些弯了。
夜风吹乱他的白发,那轮明月终于从乌云中全部钻了出来,清冷的月光瞬时洒满整个院子,无端端让人感受到了春寒。
"我如今已经识破了你的计划,你还能如何呢?"赫连紫风摩挲着酒杯,不去看她。
他想,他受尽了天下人的非议,却独独受不了她的。
卿卿,你已经在我心上刺了一刀了。
魏卿卿能察觉到周围涌动的暗流,那是赫连紫风的护卫,却唯独赫连紫风身上没有杀意,只是他那双紫眸,在不受控制的慢慢变红。
"挟持你,让容妃娘娘,交出我的父亲。"
魏卿卿开口,手里的匕首已经抵在了赫连紫风的脖子上,瞧见赫连紫风眼底的伤心时,她更加让自己冷硬了几分心肠:"亦或是挟持容妃娘娘,逼你就范。"
赫连紫风手里的酒杯顿时捏碎,醇香的烈酒洒出来,破碎的瓷片也深深扎入了他的手心,血流如注,赫连紫风却像是不曾觉得痛一般,深深望着魏卿卿,笑了起来:"你果真知道如何伤我。"
"这个交易,你做吗?"魏卿卿问他。
"你仗着我不会杀你。"赫连紫风嘶哑的声音中,藏着不易让人察觉的哽咽。
魏卿卿见他如此,摇了摇头:"我只是仗着你必然会出现在这月光下,虽然我未料到你是自愿。再有半刻,你就很难控制你的理智了,赫连,放了我父亲,今次以后,你我恩怨相消。"
"我若不呢?"赫连紫风的瞳孔越来越红,渐渐的,蔓延到了眼眶,雪白的发髻不知何时散开,三千银丝散落寒风中,凄楚又狰狞。
"我若不与你恩怨相消,不放你离开,任你爱我也罢,恨我也好,我若不与你斩断这缘分呢?"赫连紫风似带着最后的希冀:"你可愿意怜惜我,哪怕这一次。"
"不会。"
魏卿卿看着他陷入癫狂的神色,起身利落往他身后一站,手里的刀已经在他脖子上留下血痕,朝周围喊道:"带我父亲来!否则即便我死,你们王爷从此以后也是天下鄙弃之人。他不怕,你们这些跟随他十几年的人也不怕么!"
暗处,有人犹豫起来。
"今天,你走不出这里的。"赫连紫风感受着脖颈上那丝丝温热流下,语气轻轻,神志却无半分入魔:"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若敢踏出这里一步,我会杀了池扬。"
魏卿卿眼皮一跳,二嫂?她不是自从被她父王强行带回府后,便再无动静了么。
而且不管怎么说。他父亲是当今汝阳王,赫连紫风怎么会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她在当初被汝阳王带走时,便有一个月的身孕,不等她回到魏府,魏虎便去了白虎营,汝阳王以为魏虎抛弃了她,干脆将她拘在了府里。"赫连紫风那嘶哑阴翳的声音,慢慢说着魏卿卿也未去细查的隐情。
"你说,我拿池扬威胁魏虎,魏虎会不会乖乖奉上他的项上人头?"赫连紫风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这些字句却如刀刃般,割在魏卿卿心里。
赫连紫风不想如此对她,可就如魏卿卿知道他的弱点一般,他也知道魏卿卿的弱点。
"卿卿,我不想如此对你,留在我身边好吗?"赫连紫风温柔的问,可下一秒,胜券在握的赫连紫风便面色一惊,反手才险险抓住魏卿卿自戕的手。
赫连紫风看着她手里抓着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她的心口,心痛如绞:"你就这般厌恶我。"
"我不厌恶你,但我要救我的父亲。"魏卿卿微笑:"你看,我与你一样卑鄙,赫连紫风,你现在没有别的选择,还给我父亲,我便好好活着。大不了,我们魏家人全部死绝,也罢。"
赫连紫风看着她眼底已无半点犹豫,原始的嗜血冲动慢慢从脚底漫了起来,渐渐进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抬手便卸了魏卿卿的胳膊。听着她的匕首落在地上的声音,爱怜的抚摸着她的头发,慢慢到她的脸,她的唇。
魏卿卿没有躲闪。
"想要卸了我的四肢将我留在此处吗?"魏卿卿勾起唇角,眼底一样是亡命之徒的狂热和杀气:"我不怕,但我会拉容妃垫背,我走不出去,她也要死,这世上你所有亲近的人都没了,赫连紫风。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很孤独吧。"
赫连紫风的手僵住,定定看着她,半晌,取下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的血玉,那是容彻当初给她的定亲信物。
"你走出这座大门后,容彻和容海就会拿到这块玉,我给你们一个时辰,若是能躲过我的人,天高海阔,我再不寻你。但若是被我的人找到,卿卿,答应我,留在我身边。兴许,我还能留容彻的命。"
说罢,又看了看她的肚子:"这个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将我拥有的所有东西,全部给她。"
"若是不答应。"赫连紫风温柔又眷恋的望着她,眸色丝毫未淡:"那便听你的,杀了我母妃,我再绑着你,任你哭也好,恨也好,绝不会放过你。好吗?"
冷风从衣领间钻过,带着彻骨的寒意。
"好!"
话落,就听魏青山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来:"囡囡!"
惊惧之下,魏青山已经喊出了魏卿卿的乳名。
不等魏卿卿反应过来,魏青山已经快步跑了过来,护在魏卿卿身前,如临大敌的盯着赫连紫风。
赫连紫风却没说话,有人拿了沙漏来,沙漏翻开,魏卿卿便抓住了魏青山的衣袖;"爹爹,我们先走。"说着,头也不回便离开了。
赫连紫风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魏卿卿只觉得此时心跳如鼓擂。
她来时,从未想到会有池扬这个变数,不过此时的约定,却大致与她猜想差不离,只是这两个时辰……
刚出逍遥王府,魏卿卿便抓着魏青山一路往京城内的一处后巷内奔去。
兰生兰芷早已经在此处等得直跺脚了,若不是兰生拦着,兰芷只怕早就冲了出去,如今瞧见魏卿卿果真把魏青山完好无缺的带了出来,只长长松了口气。
"小姐。"
兰生利落的拉开马车车帘。
魏卿卿跳上马车,吩咐道:"与我料想的不差,一切照计划走!"
兰生点头,立即跟兰芷跳上马车,赶着马车飞快的往某个方向而去。
只有一个时辰,城门此时早已关闭。他们只有在这京城中斡旋,而且消息还被送去容彻那里,她也要尽快通知他才好。
思绪间,魏卿卿没发现魏青山看着她是心痛难忍的目光,直到马车外传来砰的一声。
"出什么事……"
魏卿卿话音未落,就见兰生兰芷已经跟外面的人大都了起来。
赫连紫风挡在马车前,银色月光下,他长发如瀑,缓缓而来:"卿卿,我后悔了。"
魏卿卿咬牙。眼看着前面就是她早已安排好的出路,想也没想,直接跳下了马车,顺便在马屁股上狠狠扎了一簪子,才朝大都的兰生兰芷大喊:"保护父亲!"
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提着裙子便跳下了一侧的护城河。
春水冰寒,上游的冰在春日下消融,这段时日平静的护城河也波涛滚滚。
魏卿卿跳下去,瞬间便没了影子。
赫连紫风倏忽飞跃到河边的手僵在空中,手里只剩下撕扯下来的一片衣襟。
"王爷,魏姑娘兴许没死,请您大局为重!"
黑衣护卫们也顾不上兰生兰芷,一批人上前来阻拦赫连紫风另一批人则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全部跳到了这彻骨寒冷的护城河里。
赫连紫风怔怔望着这湖水,忽然喉咙一甜,哇的一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护卫们连连惊呼,赫连紫风只哑着几乎听辨不出的声音:"务必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传本王命令,全力追杀容彻和国公府所有人。不论用什么办法,一个不留!"顿了顿,赫连紫风眼皮一垂:"让闻极去!"
魏卿卿离开小宅院的当天,容彻就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但等他立马掉头往回赶的第三天,又收到消息,说魏卿卿一切无恙,让他不必担心。
思虑再三,容彻还是决定返回京城,离开前。召集了心腹秘密议事了一上午。
寒风萧索。
好容易暖和了两天,忽的一场暴雨落下,瞬间将春天那点脉脉温情击溃,冻得人牙齿直打架。
京城某处官员的私属小山包里,白皮的桦树高高立着,林间落满了腐烂枯朽的叶子。
大雨冲刷着刚长出来的鲜嫩叶子,密林深处,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隐隐有炊烟升起。
这是这官员留着防备偶尔上山打猎时,可以放工具并歇脚的屋子。所以不大,单单一间,倒是陈列着不少的弓箭和动物皮毛。
而此时正耐心升着火的人,脑袋后面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头也没回:"不必这样看我,我小时候家里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娘自持清高,是决计不会做这等粗活的,大姐是个又蠢又坏的,除了欺负府里那唯一一个老仆,也不会来做。我虽读书。却也不想饿死。"
他说完,见身后的人不吱声,有些不耐烦的回头,就见那裹着一件虎皮的女子双眸漆黑,秀眉微微蹙起,微微有些泛白的嘴唇抿着,盯着自己不知想着什么。
只这一眼,容锐章便撇开了眼去,脸上滚烫的厉害,眨眼。却又自嘲不已,都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拘谨的。
不过现在相较于容锐章的七想八想,魏卿卿才是一肚子问号。
那日跳入河中,她本就不是抱着死的心去的,她上辈子在容锐章嘴里听到过,这护城河的上任修葺者存了私心,每隔三个桥墩,便会在其中一个地下做一个镂空的空间。
空间不大,刚好能容一个人半蹲着藏身而已。
魏卿卿早就让人在各个镂空的桥墩空间里备了药和些许吃食。扛上一天问题也不大,谁知赫连紫风那般执着,光是那段河,若不是春汛,他只怕要抽干了河水来查。
是以两日过去,魏卿卿终于有些支撑不住,却万万没想到这桥墩底下还有玄机,有一个竟藏着密道,而好巧不巧,魏卿卿藏身的那一个便是。
于是,遇到了从密道而来,准备到城中探听消息的容锐章。
还真是……孽缘。
"喝吧,你怀了孩子,该吃些热的。"容锐章将一碗热汤递给魏卿卿。
简单的野菜汤,却难为容锐章竟做得有几分样子,野菜的清香扑鼻,混着魏卿卿藏在桥墩里的肉干,倒也喝得进去、
这汤魏卿卿却也喝了几次了,没毒,他也没想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这就是魏卿卿满肚子问号的原因了。
容锐章却没说什么,把汤给她后,就坐到了门口,拿了把手掌长,连手柄都没有只能用布条子缠住的小刀,慢慢的坐在门槛上,削一根木头。
日复一日,魏卿卿也不知他是发什么疯。
"容锐章,我们……"
"别说话!"容锐章忽然听到空气里细微的铃铛声,顿时脸色大变:"快进密道!"
魏卿卿知道他藏身此地这么久也没被人发现,必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当即翻开这床铺的盖子,跳了下去。
等了等,却不见容锐章下来。
魏卿卿疑心,却见容锐章站在上面,冷冷一笑:"你这女人,怎么活了两辈子,还是这么容易信我?"
说罢,直接盖上了床盖子。
魏卿卿在下面,听到了上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