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识蒋沉的人都知道他腰间常年用麻绳拴着一串铜钱,却没有人知道那串铜钱的来历和用途,更没有人知道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深夜里,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把那串钱取下,默默地数上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一枚铜板都被盘到锃亮。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他不得已得背负上前科,沦为贱籍,忍辱负重地当上不良帅已经过去三年了……
三年前,他刚一上任便破掉了一桩陈年的悬案,县令钱进岱看出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暗示只要他破掉一百桩大案就替他上书陈情,把他的功劳一一上报,帮他将功折罪,申请一纸脱籍批文,解脱贱籍,回归良籍。
三年来,每破掉一桩大案,他就在腰间串上一枚铜钱,提醒自己离“重新做人”还有多远。
这一夜,他又解开了麻绳,郑重其事地串上了一枚新钱,再来来回回地数上三遍,直到完全确认那是不多不少的整整一百枚!
现在,他终于破掉了第一百桩大案,可以重新实现年少时的雄心壮志了!
但思来想去,他又觉得不够安心,生怕钱进岱忘了他们的约定,便打了几两好酒,买了几样小菜,趁黑摸到县廨的三堂,进了钱进岱的书房。
“不浮啊,进来吧……”钱进岱正在灯下书写,听到敲门声便知道来者是谁。
“不浮”是蒋沉的字,他们蒋家也算世代清白,当年阿爷读了半吊子书,便给他起了个听起来跟谁都在叫板的字。
“阿蒋,阿蒋……”蒋沉放下酒菜,谦卑地叉手行礼。
钱进岱吹了吹纸上的墨迹,把文书在蒋沉眼前展了展,“不浮啊,本官是真没想到,老赖的碎尸案你破得这么快,不过,本官也不慢哪,你看看,报功的文书都给你写好了,明日一早就派人快马加鞭送出去,不浮啊,你的苦日子出头了!”
蒋沉将带来的酒菜布在桌上,钱进岱拉他入席,他却坚持让钱进岱先落了座,自己才欠着身子捡了一条椅子边虚虚地坐下。
“阿蒋受明府照顾三年,感恩不尽,铭记在心,哪里有什么苦日子啊,明府,阿蒋敬您一杯!”
钱进岱痛快地举杯一饮而尽,“自从你上任这万年县的不良帅以来,咱们县是逢案必破,再无陈案,本官本来想借着你这股东风青云直上,没想到本官没升,你倒先升了,本官是真舍不得你走啊!”
见蒋沉明显地紧张了起来,钱进岱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你开玩笑呢!本官哪能耽误年轻人的前程,又哪能耽误我大唐的人才啊,他日你遂了凌云之志,不把我这老上司忘在脑后,就不枉我们相识一场了,一句话,‘苟富贵,勿相忘’!”
蒋沉一颗悬着的心才又落回肚中,这才大着胆子与钱进岱推杯换盏起来,直到壶中的酒见了底,眼盯着钱进岱把报功文书盖上了官印,用火漆封进了信封,才忙不迭地起身告辞。
蒋沉前脚刚一出门,钱进岱脸上的笑意便烟消云散,随手把刚才封好的信封放在烛火前烧得一干二净!
前日,他把老赖的案宗呈报给了大理寺,谁知却很快收到了大理寺的密令:近年来,民间多有人以“娘子会”作为幌子,表面上组织妇人结拜互助,实际上却暗中进行邪道洗脑的勾当,胁迫怂恿妇人作奸犯科,杀人放火,老赖这桩碎尸案好像便与邪道有关,如果任由这样的歪风邪气肆虐,将来必成大患,因此大理寺密令长安、万年两县县令暗中调查,早日捣毁邪道,以护大唐平安。
他年近六十才做到县令,若一步步慢慢熬,只怕熬到死也难成大气候,但俗话说‘乱世造英雄’,倘若他能抓住眼下的机会比隔壁的长安县抢先捣毁邪道,便可以借着这桩奇功一步登天!
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需要得力的人手,所以绝不能放蒋沉离开……
众舞伎起床练晨功的时候,月亮还没从晨光中完全隐去。
从窗子里看出去,蕉芸轩门外一夜之间搭起了一座一人来高的舞台,工匠往来忙碌,漆匠正一笔一画地描绘着一块金漆招牌,“鸾羡会”。
对门的赌坊也挂起了一串新牌子,上面一一写着蕉芸轩各位舞伎的名字,孟得鹿不肯错过任何一个反常的细节,赶紧向各位姐妹打听起来。
楼梯间,疲惫的哈欠声此起彼伏,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着。
“前些日子,咱们店里的头牌从良离开了,现在头牌的位子就空出来了,娘一拍脑袋,就打算开办一场舞艺大赛。”
“舞艺大赛?”
“对,就是这个‘鸾羡会’,娘说‘鸾羡会’就是什么……咱们一跳起舞来,就会美到让凤凰都羡慕惊艳的意思。”
“外面那个台子又是做什么用的?”
“娘要让咱们在那个台子上公开比舞,让全城的百姓都来投票竞选,谁赢了,谁就是头牌!”
“公开比舞?”孟得鹿心中暗笑漫香为了赚钱,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那对门的赌坊怎么也挂上你们的名字了?”
“在整个平康坊啊,有两个最会赚钱的女人,一位是咱们娘,还有一位,就是对门那位赌坊老板娘了,她和娘商量好了,也要跟风开个赌盘,让赌客下注,竞猜头牌。”
“现在啊,全长安的人可都盼着咱们这场‘平康坊第一香艳盛事’了,咱们就各自加紧练功吧,可别砸了咱们这‘长安第一舞坊’的招牌……”
后院早已摆好了一张一掌宽的板凳,都知婵夕命睡眼惺忪的舞伎们脱掉绣鞋,赤裸双足,用金鸡独立的姿势并排站在长凳上,点燃一根线香计时。
为防止众人偷懒耍赖,她又抱来一摞粗陶碗,沿着板凳四周摔碎,如果有人在线香燃尽之前先撑不住掉落下凳子,双脚一定会被碎陶扎破,受伤事小,耽误了“鸾羡会”比舞却是天大的损失。
一群弟子累得浑身筛糠,叫苦连天,那名新来的叫孟得鹿的少女更是半只脚掌都悬在了
长凳外面,身体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左摇右摆,随时可能掉下长凳,但她却仍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嗯……这丫头虽然技艺不精,倒有几分肯吃苦的劲头……哎,不对!她这是睡,睡着了?”
婵夕原本正在心底欣赏赞叹,仔细一看,却发现孟得鹿之所以不出声是因为她早已经眯着双眼打起了瞌睡!
婵夕觉得自己的师尊遭到了严重的挑衅,怒火上头,飞起一脚,孟得鹿的身体立刻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碎陶片的外缘,如果婵夕的力道再减一点,她必定会受伤!
孟得鹿连滚带爬地跪起身来,哭丧着脸后怕求饶,“师父,弟子知错!再也不敢偷懒了!”
婵夕冷着脸命令她长跪在一旁,不再理会。
一炷香终于熬尽了,婵夕刚用竹帚扫光地上的碎陶片,众舞伎便如同获得大赦,长出一口气,纷纷跳下板凳,只有一耳多钳的荷亦还像钉子一样死死地扎在板凳上。
相传,汉代的赵飞燕体态轻盈,可以在人的手掌中起舞,前阵子,就有位好事的客人一掷千金,比照着“飞燕掌中舞”的典故打造了一座佛掌莲台,送给了蕉芸轩。
那舞台高约六尺,造型像半开的金莲,又像摊开的佛掌,重重花瓣间,留给舞伎的空间不过三尺见方,舞伎却要在其中跳转翻腾,完成许多高难度的舞技,这不但对舞伎的功力有着极高的要求,更需要舞伎身轻如燕,骨瘦如柴,才能游刃有余。
从那时起,作为店中最出挑的两名舞伎,荷亦和梅如便为了能抢先重现赵飞燕的“掌中舞”而各自暗下苦功,可她俩的较量无形中也在逼着其他姐妹不得不跟着用功。
最初,大家的晨功站桩只需要撑过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荷亦和梅如却争着撑过半炷香,大家也只好跟上,可当众人都能撑过半炷香时,荷亦和梅如又逞强地要撑过一炷香……姐妹们纷纷抱怨这种感觉仿佛是背后有只看不见的鬼手在推着人往前飞,她们还给这种感觉起了个戏谑的名字,叫做“内推”!
比众姐妹多撑了一寸香的时间,荷亦才满意地跳下凳来,众人这才发现今天荷亦最强劲的对手梅如竟然缺席了晨功,正在狐疑,梅如却像疯了一般冲进了后院!
她蓬头垢面,凌乱的头发上沾满了半黄半白的秽物,还散发着阵阵腥臭,简直比街头最肮脏的乞婆还要腌臜!
众姐妹们掩着鼻子退避三舍,只有孟得鹿强忍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