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少年身量,纤弱含愁。
配合上小姑娘那撕心裂肺的眼泪,再对比一下当年在昆吾山子玉作为神仙这般大小时的形貌,那简直一瞬间就稳准狠的揪住了灵虚一颗老父亲般的心。
十二万年,不长不短,教过不多的弟子,带过不少的庸才。
可当真唯有这块玉,那是从一个尚未睁眼,要他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奶娃娃给一路养到了如今这般大。哪怕是后来的…罢了。
自己奶大的娃,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决不允许将离那个妖女毁了他!
即便这个代价是小小的,小小的违反一次人皇定下的规矩……
万里仙门外,浮云如花开,如赢思丝灿烂雀跃的心花开。
师尊同意了,同意的条件是:十日时光,一成修为,速去速回,不得耽搁。
至于那些不许用灵力伤了凡人性命、不许暴露神仙身份招惹是非的常识性规矩,师尊相信,她是懂的。
她懂。
赢思丝望着那门外天地,兴奋的两眼发绿,只挥挥手朝身后唠叨老道比了道别手势。
仙门外,灵气渐稀,一浪又一浪的洁白云朵之下,满目晴空,人声鼎沸。
啧,瞧这人间。
这人间破破烂烂,是山没有昆吾好,水没有昆吾妙,食没有昆吾精,用没有昆吾巧。
可它人比昆吾多啊!
人多就够了,因为凡人是种好东西。会笑会闹,会跑会跳,会好好说话,会开开玩笑,还不用被迫修炼,成神成仙,多么逍遥?
多么逍遥?
崔子玉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多么煎熬。从记事起开始知道。
知道了爹,知道了娘,知道了哥,知道了恨。
越州崔家,一城最强武学家族的长房二公子,在他那前世注定,今生不多不少只会长达六十年的人生里,还没有懂得爱,就先懂得恨。
倒不是他恨。是他们恨。
只是令人难过,这个他们里头,包括了他很爱吃的那家酒楼的老板、娘很爱逛的那家布行的伙计、哥哥很爱打发时间的隔壁杜家茶馆的掌柜,还有越州全部的百姓和崔家所有的血亲。
甚至,爹,娘,爷爷。
爹说:“子玉,这些事情都不怪你。”
但自他记事起,爹就没有亲近过他。
娘说:“钰儿,娘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活着。”
是吗?娘是真的这么希望吗?那她为什么不抱抱他?娘要是抱抱他,他就开心了呀。为什么娘不抱抱他?
“因为你!就因为你,给崔家带来了多少的祸事!”
爹娘为什么都不亲近他,这是爷爷给的回答。
“因为你会克人。你是扫把星。”这是断了胳膊的二叔的回答。
“天煞孤星,克族克家!”这是伤了手指的三叔的回答。
“崔家百年积累,就这么断送在了你的手上!你究竟是什么妖孽,要来祸害我们?”四叔不仅回答了,还问了他。
他究竟是什么妖孽?
隔壁王家伯伯说:“你是专门克好人的妖孽!”
隔壁杜家叔叔说:“你是好人坏人都克的妖孽!”
对街刘家婶婶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妖孽,但只要你以后离我们一家远一点,不来克我们,要我叫你神仙都行。”
他那时候没有多少难过,因为在那个年纪,他尚不能明白,妖孽这个词,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神仙这个词,又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得到了答案,然后就深以为然。
他是扫把星,是天煞孤星,是专克好人的妖孽,是好人坏人都克的妖孽,还可能是神仙。
言语从来不能伤害到一个不明白其中真意的人。
但眼神可以。
崔二公子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比越州全城百姓都漂亮的眼睛。
因为他的眼睛不像其他人,透着冰冷,透着嫌恶,透着疏离,透着憎恨。
他看旁人时,只是专注的看,偶尔好奇,大多不带情绪。
而旁人看他时,就是前头说的,冰冷、嫌恶、疏离和憎恨,那些让他觉得添在本应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就会变的非常难看且骇人的东西。
那年他五岁。先懂了恨,又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人跟他亲近,还了解了自己是什么,最后学会了看人的眼睛。
后来他八岁。三年过去了。
原来那些都不对。
他不应该在还不懂得爱的年纪就先懂得了恨。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跟他亲近。看清了一个人的眼睛也未必看得清一个人的心。
并且,他不是神仙,自然,也绝非妖孽!
他就是他,一个人而已。他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人,为什么那些人自己受伤出事却总要怪到他的头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当真觉得这世间所有一切的本质就是不公平。
他还是个孩子吧?哭吧。
哭什么?哭了有用吗?
眼眶通红通红,他站在城郊的小河边,捡起枚尖利的石子,使尽全力的砸进河水中。
正中一条恰巧游过的鱼儿。不一会儿,鱼儿翻了身子,漂浮上来。
瞧,那才是他亲手害的第一条命。
这条命债他背了,但其他的不认。
第二日。小河里所有的鱼儿都翻了身子,漂浮上来。有人说看见他昨日在哪儿待过了,他现在厉害的,连鱼都不放过。
崔二公子笑了,是那种眼睛很不漂亮的笑:“我只背一条鱼命债!其他的,不认!”
但我真希望我果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如今一石杀百鱼,他日一剑斩千命!
城郊小河边,回家前,他最后一回照了照水面,水面上映着他的眼睛。
他的不仅不再漂亮,且已同越州百姓一般难看的眼睛。
慌乱的跑回家,找铜镜。爹不在,娘不在,屋空空,有歌谣。
是哥哥又在唱歌了。
哥哥,哥哥…
哥哥全世界最好了。他有全世界最好看的眼睛,还有他永远听不懂的歌声。
“哥,我的眼睛…”
“子玉不哭哭,子玉不哭哭。”
崔子玉没有哭,他连前头那般委屈时最终都没有哭,更何况是今日。他只是有点害怕看到自己的眼睛。
于是,他指着自己的眼睛,看着哥哥,又说:“哥,我的眼睛…”
哥哥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他的眼睛:“子玉不哭哭,子玉不哭哭。”
“哥,我没哭,我的眼睛!”
“子玉不哭哭,子玉不哭哭。”
“哥,你听我说啊,我没哭,是我的…”
哥哥忽然大大的张开手臂,一把就抱住了他,弯着腰,下巴垫在他的头顶上,轻轻摇:“子玉不哭哭,子玉不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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