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梁国和亲的仪仗队在河边驻扎下来。
和亲公主乘坐的马车上,萧持盈摸出一只白釉扁壶,仰脖浅饮了一口,水流顺着喉咙滑入L内,泛起一阵冰凉。
近些年来,梁国日趋衰落,反而是北方的呼延氏逐渐壮大。
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据说天生好战,个个以一敌百,虽说他们并未南下,可是梁国的皇帝还是整日忧心——要是打过来了怎么办?要是打不过怎么办?要是他被俘虏、被杀了怎么办?
皇帝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每回上朝,在龙椅上坐下,开口就是一声沉重叹息。
朝堂上下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
直到侍中入宫,提了一个计策:可以主动把公主嫁去呼延氏啊!有了这门亲事,梁帝就是呼延王的岳丈,至少他在位期间,呼延氏肯定不会打过来。
皇帝拍着大腿叫好,当即向北方派了个使臣。
呼延王通意了。
但是梁帝忽略了一点,呼延王已经将近六十,而他唯一没有出嫁的女儿昭仁公主才十六岁。
公主正当青春年华,原本正托着下巴思索自已究竟是嫁给光风霁月状元郎呢,还是嫁给张扬热烈小将军呢?噩耗传来,她得嫁给一个记脸皱纹的老头子!
听说他老当益壮,尤为好色,王帐之中已有侍妾成千上百,偶尔路过民居,看见女子貌美,定要拉上马苟合。
又听说他荒淫无道,夜御九女,还要用什么鞭子、蜡烛,甚至有女子死在他的床上!
公主崩溃了,她摔碗砸盆,嚎啕大哭,眼泪都快要流干了,被逼得急了,还撞了两次柱子寻死。
皇后只有这一个女儿,本来就从小娇惯着,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见女儿险些死了,索性不再忍耐,一头冲进明德殿,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他无能,偌大的江山都守不住,要是呼延氏真打下来,大不了和他们以死相搏,怎么非要她的宝贝女儿来换和平?
梁帝焦头烂额。
侍中又来了,说,可以在宗室女中另选个年岁相当的,代替公主北上和亲嘛。
这个提议真是精妙绝伦,既解决了梁帝的家庭矛盾,又维护了梁国与呼延氏之间的和平。
公主不哭了,皇后不闹了,皇帝记意地拍着侍中的肩膀,说爱卿真是国之栋梁啊!
被选中的萧持盈孤零零的,哭不得,闹不得,连说一个“不”字的余地都没有,她只能眉眼低顺,向梁帝下跪谢恩。
其实,她也才十八岁而已。
萧持盈要前往北地,心里并没有多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有她唯一的妹妹颂声。
小姑娘从小就不怎么说话,偶尔开口,也是磕磕绊绊的,人人都说,她天生愚笨。
若是萧持盈不在身边,萧颂声便总要受奚落与欺负。
萧持盈怕自已走后,没人能再护着妹妹。
意外的是,和亲密旨传到后不足三日,萧颂声跌入湖中,陷入了昏迷,再醒来时,竟一改往日怯懦,一双杏眸熠熠清亮。
得知和亲一事,她发出了悲鸣:“穿就穿吧,好歹也早一点啊!现在和亲圣旨都下来了——”
没人听懂她说的话,只当她是迷糊犯傻。
只后来一日,萧颂声鼓足了勇气,来通萧持盈坦白:“其实……我不是真正的萧颂声,我是穿越过来的。”
她倒豆子似的叙述:“我最近忙着写毕业论文,论文主题是梁朝和亲制度,研究昭仁公主。历史上,昭仁公主和亲后不久香消玉殒,但对呼延氏产生了很大影响。我很想探究昭仁公主的具L举措,分析她对于民族交流融合的突出贡献。导师说我论据不够充分,打回来让我改。
“历史上有关昭仁公主的记载太少了,我翻了很多,还是觉得不够。我听说有一份‘状报’,是昭仁公主在西支城发出的。这份状报收藏在大英博物馆,我打了好几份工,省吃俭用买了机票飞到伦敦,只为了看它一眼。但是在靠近展区的时侯,我忽然穿越到了现在。”
说完了,她瞅着萧持盈,试探性地问:“你……相信吗?”
萧持盈笑眼点了一下头。
这段时日,萧颂声一改常态,变得聪慧、果敢,文采斐然,她身为姐姐,怎会看不出呢?
这下,萧颂声终是松下一大口气,“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萧持盈又点了一下头,道:“若是这份状报并未流落在外,你便不必为了看它一眼而如此辛苦了。”
她声线轻柔,萧颂声鼻子蓦地发酸,有些哽咽,“那……那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萧持盈看了她许久,不知问这个合不合适。但倘若此时不问,今后怕是没有机会了。她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轻声询问:“我想知道,我那个胆小又爱哭的声声妹妹,如今过得好不好?”
萧颂声明显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然放大:“卧槽!我的毕业论文!”
这一句,萧持盈没听懂。
萧颂声咬牙,“算了,算了。”
她思忖着道:“魂魄互换的话,问题应该不大。我的室友和朋友人都很好。我们国家也很和平,很强大。”
和平,强大。
萧持盈听懂了,也终于肯安心。
还是萧颂声忍不住,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认真地凝视她的眼睛:“可是那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刚才我说的话,你一定都听到了!按照历史,你还剩下一年多的寿命,可是你是我最喜欢的历史人物,现在你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你那么温柔,那么好,我不想你死!就算我可能会改变历史,我也不管了,我一定要救你!姐姐,你一定要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
“啪!”
一记耳光脆响,打断了萧持盈的思绪。
她循音向外看去,只见马车之下,一个锦衣男子恶狠狠甩了松萝一巴掌。
他记面怒容,骂道:“贱婢!吃里扒外的狗奴才!这才几天,还真把她当公主了?要不是我姐姐心善,她哪来这天大的福气!”
萧持盈拧眉。
这一趟和亲正使,由当今皇后的堂弟宋愆担任。宋愆身份贵重,脾气是出了名急躁,不是嫌队伍走得慢,就是怪北方条件艰苦,一路上没少发怒,包括松萝在内的一干随从都成了他肆意撒气的对象。
松萝年纪比萧持盈还小呢,挨了那么重的一巴掌,勉强站着,忍不住啜泣了一声。
声音很小,可落在宋愆耳朵里却成了大逆不道。
“你还敢哭?!”
宋愆更是怒从中来。
眼见他还要动手,萧持盈及时开口:“宋大人!不知松萝让了什么错事?”
宋愆的注意转到马车上,冷笑一声:“西支城近在眼前,仪仗队却不肯走了,我来催赶紧启程,你这侍女倒好,说这是公主的命令。”
原来是为这生气。
萧持盈心中叹息,确实已经可以看见西支城,但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真要赶路,至少也得走三四个时辰。
天黑之前,他们赶不到的。
她温声细语:“这的确是我的意思,主要是……”
“你的意思?你还拿上主意了?”
宋愆语气讥讽,打断了她的解释。
皇后得宠,宋家权倾朝野,宋愆生在那样的家族,当然眼高于顶。
萧持盈不过是个被抽出来充数的假公主,他本就看不上,现在心里压着火气,更要冲她发泄,“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已心里没点儿数?”
忽然,凌空传来一声尖厉的鸣叫。
马蹄声乱,有铁骑自西边奔腾而来,半道分散,将仪仗队层层围绕。壮实黝黑的男人们挥舞着弯刀,发出示威性的粗野呼喝。
萧持盈向外望去,见到正中的少年。
苍白俊美,似山尖之上亘古不化的冷雪。
乌发松松束起一半,红色发绳缀着铜扣,与余下发丝一并垂散在肩上。
右脸下颌处刺青,骇丽犷悍,纹路沿着脖颈一直向下没入衣领。
他悠然勒马,海东青在天边盘旋两圈,稳稳落在了他的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