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之恒坐下之后,段无咎才正色道:“今日特意请天璇君来,是为着天璇君之前让程长史调查的一件事。”
话音刚落,程度便让人拿来一串铜钱,正是柳之恒前段时间交给他的。
“程长史可是查出了什么?”柳之恒问。
“岂止是查出了什么。”
程度开始慷慨激昂地讲起来。
“自从我接受燕地的事物之后,发现了雍州的地方库银竟然连十万两白银都没有,不仅如此,这税收也根本收不上来,此事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为何税收如此困难,这钱都去哪里了!”
……
“直到天璇君给了我这串铜钱,我一查,竟然发现这整个燕地十州,市面上流通的竟然大半都是私铸的假币,而官币几乎就不流通!这朝廷发的货币都不能正常流通,这地方的财政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程度又继续把整个燕地糟糕的财政情况说了一通,现在他办事都是从王爷自己的私库里拿钱,这燕地想要办点大事儿,地方上那是一点钱都没有的,穷成这样,实在是让人震惊,也是燕地所有属官的耻辱!
程度骂得众属官们头都不敢抬。
高坐台上的段无咎倒是很平静,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程长史若是知道,不止是燕地的库房是空的,就连国库也是空的,便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私铸钱币的事情,不是今日才有,也不是燕地第一个开始的,早在十年前,江南的假币就已经泛滥,这件事也一直是陛下的心病,币制改革也革了不知道多少次,却是越改越回去。财政的情况也是一年比一年糟糕……”
何止是燕地收不上税,整个大夏朝的税收都征缴不畅,国家表面看起来还好,可实际上穷的不得了,仁圣帝想做点什么都是捉襟见肘。
“诸位是我的属官,不知道,你们谁能告诉本王,这燕地的银子都去谁家里了?”
属官们全都低头不敢说话,就连程度此刻也一言不发。
“那这假币为何会如此猖獗,又有人知道么?”
大家还是不说话。
这属官们还是离民间太远了,他们平时都用银子,有几个是用铜钱的呢?
柳之恒忽然想到,最开始发现假钱的是长勤,他原先在江南长大,这私铸铜钱的地区最开始也是江南,而他后来能成为掌握天下钱财的富商,应该是对这些事情有所了解的。
“燕王殿下,我想叫个人来问问,我的义弟长勤来自江南,从小就接触账本,比我们都更接近民间的金钱往来,最开始也是他发现这些假币的,不如找他来问问?”
段无咎允了,没一会儿长勤就被带来了。
长勤还是略微有些腼腆,站在殿内有些手足无措,柳之恒赶紧过去拉着他的手,安慰道:“你别怕,只是有些问题我们搞不明白,想问问你。”
长勤点点头。
程度问:“长勤,你对江南假币的事情知道多少,可否告诉我们?”
长勤看向柳之恒,柳之恒鼓励地对长勤点点头,长勤这才开口缓缓讲起江南假币的事情。
“其实这钱都不应该叫做假币,应该叫做私币,因为老百姓比起官钱,更认着私币。而且江南地区的用私钱也不是本朝才有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为何老百姓用私钱,不用官钱?”有人好奇地打断长勤,询问道。
“不是不用,最开始是因为这里面有利可图。”说道自己擅长的事情,长勤也渐渐有了自信,解释道:“历朝历代都是白银和铜钱同时流通的,白银是本位货币,铜钱是辅助货币,可是朝廷想要维持辅助货币的价值一直都是困难的,因为若是把铜钱铸造的质量过高,那么民间必然会把官币熔掉,掺杂一些别的东西制造劣币来套利。”
众人恍然大悟。
“那若是我们把铜钱的质量降低呢?”有属官问。
“那边更是完蛋了,现在假币风行,就是因为十年前,陛下为了打击民间私下熔币的风潮,降低了铜钱里的铜含量,官币甚至比假币的质量还低,所以民间才都用假币的。”
“这我就不懂了。”有属官继续问:“既然熔掉官币已经不挣钱了,为什么民间还用假币?”
“这便叫做劣币驱逐良币。当市面上都是一些质量不好的钱币,我们这些老百姓就会担心手里的钱贬值,就会先用那些劣币,把良币留在家里。时间久了,市面上流通的就全是劣质钱币,这样一来,铜钱的价值就更低了,原本一两银子对八百铜钱,后面就只能对一千、一千五、甚至一千七、两千铜钱。随着铜钱的价值越来越低,市面上的钱币都是劣币,久而久之,大家就不用铜钱交易,更愿意用白银了。”
程度恍然大悟,“因为市面上都是白银,所以财政才会出问题,因为国家没办法把白银收回去!”
“正是如此。”长勤道。
“可现在市面上流通的是假币,不是白银啊。”有人又问。
众人纷纷看向长勤。
长勤继续解释道:“因为当白银全都去了江南豪绅氏族的私宅里之后,这些地方豪绅便彻底掌握了当地的白银、田地、粮食、商品,拥有了这一切,自然就天然掌握了当地铸币的权利和定价权。这时候,他们只需要再铸造私币,继续疯狂地套利便可。”
简单来说,就是在掌握了当地实际的铸币权之后,豪绅们勾结当地的官吏,通过控制物价来套利,进而继续对市面上的白银进行套取,然后天下的白银就滚滚地进了他们自己的私宅里。
因为白银都去了私人家里,国家的国库里就越发没有白银,国库没有白银就没有与钱币挂钩的储备金,官府铸造的钱币便更加贬值和质量低劣,这样恶性循环下来,国库自然就捉襟见肘、穷困潦倒了。
听完长勤的解释,在场的所有人瞬间就明白了。
“江南地区有的豪绅说自己一句富可敌国绝不是夸张。从前我住在船坞上,听到客人说,他提江南沈家晒银子,沈家的金银甚至比黄河的泥沙加起来还要多。一百个人足足晒了一个月,才晒完一个库房的银子。”
在场众人都沉默了。
柳之恒也在心中感叹,这货币的战争才是真的无声的战争,甚至比真枪实弹的战场更容易毁掉一个国家。
中央和地方豪绅之间的较量,几千年来都没有停止过。
“这些就是我的知道的了……”
长勤说完了自己的知道的事情,又低着头站在那里,柳之恒对他勾勾手,让他站到了自己旁边。
柳之恒小声对长勤说:“长勤很厉害。”
长勤脸一红,有些高兴,但是也不多说话,就老老实实地站在柳之恒旁边。
那边,程度思索片刻,又看向长勤,问:“所以说,燕地现在也和江南一样,物价的定价权,其实不在朝廷手中,而是在地方的豪强手上。”
长勤低着头道:“也许吧……”
段无咎的手敲着宝座的扶手,沉默片刻道:“接下来,我们要与北夷展开互市,若是不能处理好货币的问题,即便开放了互市,也不过是喂肥了那群豪绅,我燕地的百姓还是不能得利。”
是啊,若真是如此,那些战场上的士兵们也都白白牺牲了。
一时间,众人都是愁云惨淡。
柳之恒看过历史上不少这样的案例,王朝的崩溃从来都是从内部开始的,她想了想道:“现在燕地的军政已经被王爷整合,权利也都集中在王爷手中,只要王爷能下定决心,不计代价,想要打击假币,重新稳定燕地的货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柳之恒。
“天璇君可是有计策?”段无咎正色看向柳之恒道:“若是天璇君能找到解决假币的办法,本王必定向父皇为天璇君请功。”